鏡頭一:孩子們鑽到塑膠中間,想做一個溫暖的窩。
鏡頭二:小女孩撥開塑膠碎片,用手捧了把水來洗臉。
鏡頭三:男孩把塑膠丟入火中,燃起黑煙,但也幫忙煮好了飯。
鏡頭四:一群羊來到了剛剛運來的垃圾堆裡覓食,旁白說它們被屠宰的時候肚子裡都是塑膠。
鏡頭五:老闆坤把塑料放進機器加工成膠粒的時候,那漫天的滾滾黑煙。
鏡頭六:嬰兒,哺乳在塑膠堆上。
這些鏡頭,一定給你帶來了莫大的衝擊。我也是,特別是小女孩的每一個眼神,都讓同是一個女孩母親的我揪心。王久良是一個生活和創作都在中國大陸的導演,他持續地關注著環境議題,特別是如今的環境問題給最弱勢的社群帶來的災難,是本人十分景仰的一位導演。
《塑料王國》給人的不應該只是同情,他的每一個鏡頭,既是當下的紀錄,但一定也飽含深意,那就是鏡頭裡的景象與觀看者每一個人的聯繫。那些垃圾來自哪裡?來自歐美已開發國家,可是明明那些國家的分類回收應當比我們成熟。為何垃圾會運到中國?因為中國願意接受,用九美元一噸來購買,讓垃圾的飄洋過海變成「國際貿易」。為何中國會願意接受別人的垃圾?這個就是痛處,因為中國有一群底層的人,他們沒有出路,任何可以填飽肚子的事情,都可以找到人來做。
底層的人,在《塑料王國》裡有了幾個代表。塑膠回收工廠的山東老闆坤,雖然他的經濟環境並不算十分困窘(但家裡也經常只剩幾百塊),小孩可以上收費的幼兒園,他甚至還買了一輛拿來炫耀的二手車。但是他給人的絕望感也是十分強烈——他拒絕身體檢查、他上網只看世界各地的商品特別是汽車、他的業餘娛樂只有參加車展,他就像活在一個虛幻的世界裡,用虛幻的美好來掩蓋眼前惡劣的工作環境。他的身上也烙下了整個國家的激進與脫離現實的印記。另一個家庭,來自四川的彭,那是真正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他們身無分文,替人賣命糊口,不懂節育,孩子們沒有身分證也不去上學,沒有將來的底層人。兩個家庭的命運,在這個講求發展、講求GDP的國度裡,被隱身起來。(窮人基本上只在上層人士準備釋放同情的時候才會在主流的媒體裡出現。)王久良拍攝紀錄片,與這些人同吃同住,不過平等的紀錄了他們的日常,原來日常已是震撼,不知當權者們看了作何感想,我只知道影片在中國大陸又被禁了,原來一些人的日常是不可以被看到的,這種荒謬的邏輯只會有更多可悲可嘆的人生。
這些回收從業者為了餬口放棄了自己的健康,和自己生活的土地的健康(看到垃圾滿佈的河流就知),但是身處遠方的我們,最終也是不能倖免。這從王久良導演另一部紀錄片《垃圾圍城》裡有過深刻的討論。大國首都北京被幾百個毫無規管的垃圾場包圍,可見的水都是黑的,而羊則在啃食拉圾。我們的地下水是連通的,那些羊會變成城市裡的烤肉串,我們的一切食物來自於郊區農村,而且城市的我們同樣被塑膠包圍,城市高級的焚化爐也在超負荷運轉,釋放毒氣(塑膠加熱會釋放多氯聯苯類物質)。我們的乳汁裡已經有人類發明過的一切化學物質(《乳房:一段自然與非自然的歷史》),他們將一代又一代的傳遞下去,引起未知的疾病。
回收業一定要如此原始粗放嗎?導演走過了中國許多地方,他看到的都是差不了太多的情況。生活在澳門,其實回收業的情況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環境一定比較髒亂,工作通常混合著汗水與污漬。當然日本的回收業完全是另外的樣子——王久良導演曾親自去拜訪之後形容「十分體面」,不過回收的成本卻高過物品本來的價值,全賴政府的補助。在垃圾圍城的年代,回收是必須要面對的環節,如何讓這麼重要的環節變「體面」,也許是比興建更多豪華購物空間更重要的事情。
也許影片的很多場景對觀眾造成了強烈的視覺衝擊,然而我看到卻是每個人的命運。如今,物質的循環以前所未有的緊密方式,將我們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連結在一起。我們就是生活在同一個化學的海洋上。堆積如山的垃圾,不僅僅在鏡頭裡,也在我們的身邊。在消費主義的年代裡,這是你我的共業。任何物質不會無端的消失,只要他們被生產出來,他們就要用各種面貌存在著,或固態、或液態、或氣態,這是物質守恆的定理。正如我們在炎夏裡喝下一杯透心涼的飲料,就會有人要為盛裝你的飲料的膠樽負責,這人可能是清潔工,可能是回收從業員,也可能是在焚化爐邊呼吸廢氣的工作人員,或者它不小心被風吹起漂流到了海洋,那時候就是動物來為你的飲料負責了。
如果我們將眼光放大到整個生物圈,會發現動物是更大的受害者。他們不懂分辨塑料袋和水母的區別,也無法用習慣的進食方式篩掉塑膠微粒。除了影片提到的羊群在屠宰的時候胃裡都是塑膠,現如今的新聞中大型的海洋動物的非正常死亡,解剖的結果幾乎都無例外是肚子裡有大量的塑膠。還有從攝影作品裡看到的,被塑膠勒住脖子的海龜,被一個塑膠環箍住嘴巴而無法進食的鳥,都是目前地球上令人痛心卻日益變得常見的事情。
改變命運,《塑料王國》走出了那重要的一步,就是讓原本隱藏起來的事實被看到被討論,就這一點,這部片子完全不負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新晉紀錄片競賽單元評委會特別獎的光環。希望更多人看到,更多人加入到行動中來。
期待弱者可以承受所有人的「業」,那是一種掩耳盜鈴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