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地之殤

綠色生活 藝文爛鬼樓

文:年木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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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年05月14日 16:16

遇到一處僅剩約幾十平方米,似乎不能稱之為湖或水潭的有水區域,佇立的大石頭上有水退卻的痕跡,昭示著不久前這裡是盈盈一池水。這是湖,勒旺的湖。勒旺的興趣之一是收集年保玉則的湖。已拍攝完成120多個,印刷了一本畫冊,記載了湖的名字,座標等資訊。此時的勒旺靜靜地站在“湖”邊,表情凝重,不語,似乎在目送這個“湖”的最後一程,也許幾年後,也許就在明年,湖就徹底乾涸,慢慢變成草地,只有石頭仍在懷念。他舉起相機留下最後的記憶,“湖”已無法述說前世今生,至少它曾經以“湖”的形態出現過,即便它仍在哺育著為數不多的浮游生物,但也已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年保玉則是大渡河的發源地,青海省降水量最大的地區。仍無法阻擋地下水位在下降的趨勢,小湖泊日漸乾涸,濕地在退化。中國河流保護衛士楊勇20多年野外考察江河的結論就是,青藏高原正在走向荒漠化。我開始相信他的結論,遙遠的青藏高原,世界屋脊,正為下游的污染破壞付出代價。大城市工業發展,人口聚集,用水量激增,而城市大規模不滲水的地面又阻擋了地下水下滲補給。於是我們的城市在缺水,不少城市夏季的強降水又極易導致城市癱瘓,並非城市的排水系統不夠強大,防洪工程不夠堅固,而是城市缺失了緩衝的場所,筆直渠化的河道只會加快水的流速,反而增強了洪水的破壞力。城市希望快速排水,而我們可憐的大地,卻在忍受乾涸。上海、北京、天津等沿海城市因過度抽取地下水早已出現地下水空洞現象。不去恢復自然下滲系統,卻誕生了另一項大工程“南水北調”。人已代替了自然在做功,我不是科學家,無權發表意見,但我知道人的改變永遠沒有自然來得合理,我看到青藏高原湖泊濕地在乾涸,為了給下游補給水。

濕地是最近幾年的熱門詞彙,從領導到設計師,都知曉那是“地球的腎”。於是乎,全國上下近幾年掀起了建設濕地公園的熱潮。廣受追捧,又因馮小剛的《非誠勿擾》而廣為人知杭州西溪濕地公園,在我眼裡,那並不是真正的濕地,西溪濕地受農耕文化影響深刻,在人的生產生活作用下形成的濕地。 真正的濕地應該有一種原始的美,是動植物的棲息地,有深厚的腐殖質,能感受到大地的呼吸。很多城市的濕地也實現了從無到有,明明沒有原生濕地,甚至連個像樣的池塘也不是,水的補給都成問題,卻也要追趕潮流,建濕地公園。城市建設上也有像時尚一般的潮流,大草坪、大廣場流行幾年後被批判後,這幾年又刮起了濕地風。就像大冬天,全國各地人都學海南人穿短袖,結果可想而知。潮流的變換容易,只不過衣櫃裡多了幾件衣服。而被改造過的大地呢?被強行移植的大樹呢?鋪在大地上的硬質鋪裝豈是拆除後就能解決問題的?那又會造成二次破壞和污染。

很慚愧地說,我也指導學生做過濕地公園的規劃設計,地塊也是國家濕地公園,還是特色的潮汐濕地,海水和淡水共融。現場已難尋濕地的模樣,大規模的農田,岸邊還有林立的采砂場,廢棄的工廠,哪裡還有鳥兒棲息的地方。人們似乎只會從中索取,盡自己所能。周邊的農民也感慨,30年前,河水是清澈見底的,能直接飲用,如今已渾濁不堪,這是怎麼回事。我們總是嫌自己得到的不夠多,而又抱怨環境為何會變成如此。

我勤勞的學生們調研回來後查閱文獻、案例,為濕地公園構思了一個美好的遠景方案。鳶飛魚躍,朝夕景異,再現潮汐濕地的往昔,遊客穿梭在木棧道,傳統文化植入設計。但我清楚這美好的遠景只存在於圖紙,實現不了,並非他們的方案不可實施,政府不支援。即使原模原樣呈現,也只是人們的一廂情願,內在的生態功能豈是設計所能恢復的。公園也只有在人的不斷干預下維持,每一次的大興土木對大地而言都像動了一次大手術,外科醫生動的豈止是外科手術,早已傷筋動骨。誰能聽到大地喑地嗚咽哭泣?

第一次踏進濕地,我英明地脫下了登山鞋掛在挎包上。朱加他們依舊踩著“無敵”的解放鞋。在這裡,防水登山鞋就顯得既嬌貴又脆弱,跨不過河,我在河邊像怕水的小馬一樣來回跺步,恨不得神功附體,鐵掌水上漂過去。在高原永遠不要去捉摸天氣,老天從來就是按心情出牌,瓢潑的大雨無孔不入,防止了側面,防不住腳腕,牛皮的內層兩三天都是濕漉漉。望著我每晚用爐子烤鞋子,朱加他們就會帶著勝利的喜悅,看著他的解放鞋,說,“你的鞋子還濕,不行的吧。”我已完敗,事實擺在那裡。無力解釋這是義大利手工製作的,xx的防水面料,V大底。而低調的解放鞋,不變的軍綠色,不防水,但它也不懼怕沼澤、暴雨,髒了河裡沖洗幾下,走著走著,解放鞋不知不覺也乾了。

有兩頭悠閒的犛牛在沼澤裡,身材魁梧,體重在四五百公斤的高原主人竟然沒有陷進去,而後的一幕更令我刮目相看。朱加打了一個手勢,勒旺點頭躡手躡腳地包抄到犛牛後側,突然一聲吼叫,再猛得向前驅趕。正閒庭信步的哥倆未料後面還有一隻“怪物”,頭也不回撒腿就跑,深淺不一的沼澤給了一頭一個 嗆 ,後腿陷下去,它在奮力掙扎逃脫,不一會起身繼續逃亡。一百多米開外才回頭望,原來是不速之客的人類,於是就停下腳步繼續吃草。而此時的朱加則用相機拍下這一幕。初上高原,體型高大,頭頂無堅不摧犄角的犛牛總讓我想起牛魔王,脾氣暴躁,讓人生畏、止步。與它保持的距離至少在十米以上,害怕行動緩慢、不聲不響的它突然一個加速拿它威武的犄角頂我。去年在香格里拉深處的牧場,將白色的帳篷搭在山坡上,居然引來一群犛牛圍觀,犛牛哥們圍著帳篷,不時嗅這嗅哪,再碰碰彼此的鼻子,好像在交流,“這究竟是什麼,從哪來的?”原先以為犛牛們會踩扁我的帳篷,但我遇到了充滿好奇、清澈的眼神,它的眼睛很大,但很溫柔,透過眼神,我相信犛牛們也是溫和的,今日一見,它們還是膽小的。

楊勇說,當年他初到羌塘,有只羚羊走過來在他的身邊停留,沒有害怕和恐懼,仿佛他就是另一隻羚羊。無人區的動物們沒見過人類,自然不知道人的“可怕之處”。而年保玉則的動物們不怕人,是因為人不會傷害它們。當你靠近湖邊,魚兒們會圍攏過來,遊客們在感慨神奇的同時,紛紛在議論:“高山湖泊的冷水魚肯定很好吃”,“下次一定要帶魚鉤過來,這些傻魚肯定很容易上鉤”。我似乎聽到咽口水的聲音了。

朱加小心地在前面探路,再招呼大家過去, 會呼吸的濕地很“軟”,踩下去會不停地往下陷,赤腳能感應到微小的氣泡往上湧,略微的凹凸不平,踩在微拱的土垛上,思考下一腳落在哪裡。湖邊有一片紫色的花,讓人想靠近,一探究竟。眼前的濕軟讓我擔心,是否會下個人陷下去?華爾袞加發揮大無畏精神,自告奮勇往前沖,沒向前三步,已沒到大腿,我急忙拿登山杖拉他,他依舊開心,出泥潭後又回頭在泥裡面摸了一把,拽出一隻泥鞋,把大家都逗樂。朱加拿出攝像機,勒旺拍攝,演繹一段沼澤脫險,四人連著一串,我笑個不停,沒有原因,很快樂。

我有點厭倦,想快點離開泥潭,於是快速跳到一塊較大的土垛。休息會,回望,此時的勒旺像一尊雕塑,舉著相機,半躬著背,一動不動,未挽褲腿,下半身植入濕地。

濕地另一側有一個缺口,水正緩緩往下流,匯成一條小水溝,流向當烏,生態上叫“補給”。水清得見底,底部有白色像沙子的腐殖質,軟綿綿的絮狀,我從未見過,朱加也覺詫異。腐殖質為何不是黑色?如果是水流引起,為何與剛才差異極大。那一刻,我腦海裡閃過“是不是死了?”腐殖質會死嗎?顧不上科學解釋,我很擔心,只希望它不要退化,永遠都是如此。不知何時開始,每到藏區的寺廟,我也會在殿堂裡磕三個長頭,跪在地板上跟佛祖交流,感謝他把藏區環境保護得那麼原始,我的願望是希望他繼續保護藏區的自然。明年將繼續前往這片濕地,是否依舊?

當烏邊有犛牛們悠閒地吃草,犛牛們每天幾乎都在不停地埋頭吃草。當然有時能碰到享樂的犛牛。上俄木措湖邊有一口很細微的溫泉,小到只有如線般,泉眼應該只有針眼大小吧。犛牛們居然發現了,並會泡溫泉。有次看到三隻列隊的犛牛,一隻完全站在水裡,他正在泡溫泉,第二隻兩隻前腿在水裡,第三隻最焦急,直挺挺地在陸地上。從此處經過,我都會留意,溫泉從來都是爆滿,但從未出現過打架爭吵事件,不知是如何協調的。現在打量犛牛早已不是兇神惡煞牛魔王的形象了,卻是踩著高跟鞋穿著黑色的草裙。

“有黑頸鶴,兩大兩小。”動物專家說道,於是朱加放下背包,拿著攝像機以奔跑般的速度跑向大湖,不時又藏匿在大石頭後面,讓我想到了遊擊戰。黑頸鶴夏季在年保玉則繁殖,一對黑頸鶴夫婦一次繁殖生兩個蛋,此時已完成孵化,這對夫婦是幸運的,兩個孩子完好。而其他濕地有黑頸鶴只有一個孩子,也有孩子夭折或其他意外沒有孩子的。紮西堪布最近出版了一本畫冊《黑頸鶴的故事》,講述了發生在年保玉則的真實故事,主角是黑頸鶴。黑頸鶴媽媽受了傷,不能和鶴群們一起南遷,鶴爸爸依依不捨,最終還是帶著小鶴離開了。春天到來的時候,黑頸鶴爸爸從南方回來,與分離了一個冬天的鶴媽媽交頸鳴叫,然後它們雙雙倒地而亡。

我視力不好,只能通過望遠鏡觀察。我看到的不是大鳥,而是優雅的舞者,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如貴婦般的氣質,修長的腿,如泣的叫聲。一片濕地只生活一對黑頸鶴,喜歡在湖邊濕地活動,吃小魚,蝌蚪等,和犛牛是好朋友,優雅地在犛牛群中穿梭,犛牛們視而不見,只埋頭吃草。黑頸鶴是敏感的,雖然知道人不會加害於它,但仍保持一定的距離。不久,就看到朱加拿著攝像機追著黑頸鶴跑,黑頸鶴夫婦帶著兩隻小鶴也一路小跑,此時犛牛們也開始行動了,朝鶴的方向有組織地撤退,似乎在掩護黑頸鶴逃跑。可能是有小鶴,鶴夫婦始終沒有扇著翅膀飛走。還有一次,朱加埋伏拍攝另一對沒有小鶴的鶴夫婦。朱加進一步靠近時,其中一隻引頸長嘯,那叫聲如歌如泣,直達心底。幾乎同時,兩隻鶴展開雙翅一起起飛,飛過湖泊,漸行漸遠。我仍注視著,所謂的“雙宿雙飛”也不過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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