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加,哥哥

移動書 藝文爛鬼樓

文:年木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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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年12月11日 22:22

旅行留下最美好的記憶往往不是風景,而是不經意間偶遇的人和事,這些溫暖瞬間會在心裏紮根生長,沉澱為最柔軟的心田。在我心田生長的一支就是久加夫妻,不時讓我懷念,那毫不留情的大雨,那風中飄揚的經幡,那最美的落日,還有那最質樸的笑容。

7月24日,年保玉則徒步的最後一天,天空終於放晴。在上俄木措湖邊吃午飯,沐浴著久違的溫暖陽光,想著接下來的“一馬平川”,說不定天黑前能回到久治縣城,吃上一頓熱騰騰的火鍋,心裏不免美滋滋。吉格西木措湖(旅遊開發後改為仙女湖),是我見過最接近仙境的地方。綴滿黃色毛茛花的碧綠草地,明鏡般的湖面,背景就是常年冰雪不化的主峰。然而我眼中的仙境,在我以後認識的藏族朋友眼裏卻是“痛”,方便遊客行走修建的木棧道,景區最正常不過的設施,在他們眼裏卻極其刺眼,不協調,反對對土地過多的干擾。遊客對湖裏無憂無慮從不擔心有生命危險的魚(藏族人不吃魚)觸發了食欲,時有發生捕魚事件,這也讓藏族同胞格外緊張。年保玉則徒步是我經歷過最狼狽的一次,眾多的沼澤濕地,行走時容易深陷其中,終日下雨,當時並不知曉這裏是大渡河的源頭,長江和黃河的分水嶺,是青海省降水量最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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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木措,谷霞攝

但神山並未放棄對我們的考驗,午餐結束不到半小時突降大雨加冰雹,似乎比前幾次更猛烈,澆灌擊打著我,這是典型的高原氣候,讓人捉摸不透,讓我無處躲藏。此時,看到了山坡上的黑帳篷(在空曠無人的草原,帳篷就是希望)。於是跟小波商量後,決定去帳篷躲雨,我倆早已全身濕透。曾向西木措埡口附近的牧民要熱水喝,遭到拒絕並被告知一壺開水價格為30元,這是對年保玉則藏族同胞的第一印象,是否旅遊、戶外的發展讓這裏的牧民變得物質,金錢至上呢?…惴惴不安地接近帳篷,如果錯過了這家帳篷,不確定多久後還能遇到。藏狗狂吠,如果沒有鐵鏈拴住,即刻撲向我倆,必定是凶多吉少。藏狗和藏獒是牧民最忠誠的衛士,一般家庭都有兩到三隻。此時有一位身穿藏袍高挑的女子走出帳篷,我不知道她是否聽明白我說的,甚至心慌時刻我自己也不清楚說了什麼,她打開鐵絲圍欄的門,邀請我們進去,男主人披了一條毯子站在門口將這兩位濕淋淋的不速之客領入帳篷。

這是草原特有的黑帳篷,犛牛毛手工織成。後來得知這種就地取材的帳篷在很多地方已絕跡,例如同為果洛州的甘德縣,政府出錢讓牧民在公路邊的牧場支了幾頂黑帳篷,只為讓遊客尋到幾許傳統感覺。年保玉則的牧場仍然隨處可見黑帳篷,只不過工廠化生產白帳篷漸漸多了起來。

入口正對著就是鐵製的爐灶,燒水、做飯、取暖都在此,也是生活的重心。左側是主人的空間,尤其是女主人,有幾個大的圓形鋁鍋,高壓鍋,塑膠盆,幾個大小不一的編織袋,還有每家必備的酥油機。客人坐在右側,底部是簡易的佛龕,一般都供著達賴喇嘛、班禪喇嘛、大寶法王、活佛等的照片,前面有四五個盛淨水的小銅碗;還有太陽能發電的機箱,政府免費提供的。太陽能發電是牧民們解決供電問題的唯一途徑,電量僅夠夜晚照明,偶爾手機、手電筒的充電。而太陽能板壽命為四至五年,報廢後又將造成污染。入口處左邊堆放著牛糞;右邊疊放整齊的毯子和被子,爐灶的正後方就幾個碗和辣醬等。這是草原上居所的“標準配置”,只有生活必需品,沒有床,凳子,櫃子等,席地而坐,鋪上毯子就是床,沒有不必要的陳設和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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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下的黑帳篷,柯小波攝

小波和我卸下沉重的徒步包,瞬間水在自然本色的地面滲開,男女主人則忙著拿出毯子鋪在地上請我倆入座,又拿起茶壺用手勢比劃示意我們拿出自帶的茶杯倒茶。男主人叫久加(音譯),27歲,比妻子小三歲,這裏夏季牧場,老人和女兒都住在冬季牧場。久加只會說幾個簡單且不標準的漢語,如「你好」、「吃」,其他則需要肢體語言的配合。仔細端詳,久加妻子面容姣好,皮膚有點黑,但沒有高原紅。我一直羡慕藏族女子的身材,高挑,瘦但不柔弱,有一種天生的健康美,穿一席到腳腕的長袍,別有一番滋味。她有些害羞,不會漢語,通過久加,將意思傳達給我們。

坐在爐子邊上烤著濕透的衣服和鞋子,久加的妻子不停地為我和小波添奶茶,往爐子里加牛糞。和久加的交流基本集中在「吃」,他陸陸續續拿出餅乾和糖果、自產的犛牛鮮奶、犛牛優酪乳、饃饃、犛牛肉乾,我確信我們吃遍了他家所有的食物。為了打破偶爾的沉默,久加調試了靠衛星接收信號,太陽能供電的電視機,但未成功,或者寄希望小波和我能幫他調試成功。久加拍着胸口说,「我是哥哥」,又指着小波和我,「你们是弟弟妹妹」,他怎麼也不相信我的年紀比小波大,我竊喜,一下子有了兩位小「哥哥」。

2個半小時後,雨停了,走出帳篷,才發現後面有一處經幡,在隨風飄揚。五彩的布上寫滿經文,風每一次吹動,表示念誦了一遍經。草原恢復了寧靜,絢爛金黃的夕陽灑在對面的山頭上,近處是俄木措聖湖。打量四周,此地牧民較為集中,大概有五,六戶,犛牛們陸續回家,女人們開始忙碌起來。久加妻子開始拴犛牛擠奶,公犛牛仍在山上吃草,回家的是母犛牛和小犛牛。地上有幾排繩子,每隔一米左右有一個環,犛牛們的脖子上則有一根小木栓,拴犛牛時則把木栓套進環裏。母犛牛和小犛牛分開拴,每頭牛都有固定的位置,主人和犛牛們都知曉,萬一拴錯了,可能會出現打架事件。擠奶是女人們的工作,男人禁止從事此項工作。在擠奶前,女人們先會放一個小犛牛出來,小犛牛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媽媽,幸福滿足地吸著奶。約七、八分鐘後,女人拎著奶桶過來,將不情願的小犛牛拖回去拴牢,再用手中的繩子將母犛牛的後腳綁住,開始擠奶,母犛牛已很習慣這樣的工序,並不反抗,反而配合得很好,每次都不會將奶擠完,留一部分給小犛牛喝。结束后,解開母犛牛和小犛牛的扣,母子倆一前一後離去,尤其是小犛牛屁顛屁顛地跟在媽媽身後,等不及去享受幸福時光。牧場上每天都上演無數場的母子或母女情深。牧民們熟悉每頭犛牛,它們的年齡,習性,體格情況等,誰是誰的孩子?有時遇到某頭母犛牛奶水不夠時,則會給小犛牛安排一位「奶媽」;或某位犛牛媽媽孩子夭折的話,則會為領養一位合適的孩子。白天,小犛牛們一般在帳篷附近活動,不讓走遠,傍晚,不用驅趕,犛牛媽媽會很自覺地回家餵奶。

天色已晚,久加讓我倆留宿,看他比劃的意思是說,明天他要騎摩托車出草原,可以先把徒步包帶到鄉上,我倆在後面慢慢走。晚飯是犛牛肉燒土豆,中午就已做好,晚上只需加熱一下。妻子給丈夫盛了滿滿的一碗,自己卻啃了一點犛牛肉幹和饃饃。看著鍋裏的飯菜並不多,小波和我拒絕了久加的晚餐邀請,吃我們剩餘的物資。

夜晚,久加夫妻騰出家裏最平坦的位置給我和小波,地上鋪上厚厚的毯子,等我倆鑽進睡袋後,又分別給蓋上兩床毯子。瞬間我眼睛模糊,有些哽咽,充滿了幸福感,這是我們四天徒步以來最暖和最踏實的一晚。安頓好我們後,久加夫妻在爐子的另一側鋪床,臨睡前磕了三個長頭,在牧場的人不能天天去寺院轉經,便以此來表達信仰。第一次在牧民家借宿,從剛開始的怯怯不安,漸漸地變為放鬆溫馨,久加把我和小波當成弟弟妹妹。

第二天清晨,天晴,跟大哥一家合影告別。我跟小波走了不到十分鐘,看到一個喇嘛領著幾個人扛著一個白帳篷,就像帳篷長了腳,自己在走路,當時我就忍不住大笑。這是我對協會的第一印象,也將永遠定格在我腦海。那一刻,未曾想過我會成為他們的一員,而帳篷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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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加夫妻與小波,年木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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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帳篷“,柯小波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