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15日上午,天陰。
一個竹棚架在幾天前便已架起,在妳的面前,然後今天上午,一塊巨大的綠色帆布瞬間降下,終於把妳完全遮蓋住了。
妳不會再看到眼前的廣場(以往也曾是綠草如茵的球場),妳和妳的時代,早就不再是這城市的標記。人們在妳身下無數次路過,不知有否曾抬頭好好看過妳,但如今,不會再有機會了。
他們把妳拆下,從此,幸運女神,妳便與這個城市正式割裂。
因為這個時代,再沒有妳的容身之所。
愛都酒店和壁畫的命運,可說是並不尋常,也是創作者夏剛志(Oseo Acconci)眾多已被人遺忘的作品中,在近年最為得到人們關注的一件。
事緣愛都酒店在2015年時,被當時的社會文化司司長譚俊榮發起對該處的重新規劃,舊愛都酒店及新花園泳池再利用構想之中,要把酒店全部清拆改建為青少年活動中心,壁畫亦將不作保留,由此引起了連番激烈的保育爭議,民間不斷批評近年政府對有歷史意義建築的強行清拆,另一方面亦有民意聲勢旨在推翻民間保留建築的動議,有關壁畫的各種指責亦莫名出現,因此,壁畫作者夏剛志的名字亦因此機緣得以重新出現於公領域中,然而有關他的論述仍然相當少。
(詳情請參看:愛都酒店及新花園泳池保育事件簿 )
即使在一片爭議聲中,2021年,文化局最後仍決定把愛都酒店改建為新中央圖書館,並選定由荷蘭麥肯諾建築師事務所(Mecanoo)的圖書館建築設計方案,這是參加競投的四個國際團隊中唯一不在原處保留壁畫的方案,而愛都酒店,亦將全部拆除。此舉引起民間懷疑與指責,但亦無礙當局繼續進行計劃。到了2023年,工程開始了,但不知是否為了避開公眾關注,在文化局近排所發佈的新聞稿中,未見有關於拆毀愛都酒店及拆遷壁畫一事的。
據知,在愛都酒店的中央位置加上壁畫是何鴻燊特別邀請夏剛志創作的,約完成於1961至62年間。這是何鴻燊的第一間賭場,也是當時澳門第一間結合家庭娛樂和賭場的新嘗試,可說是標誌著博彩娛樂在城市發展中的特殊位置,亦期望以此打開城市的新局面。
愛都酒店的建築有著六十年代的建築特色,立面上半拱形的裝飾細節和簡約流麗的抽象線條等,而作為整座建築物的標誌,就是設於酒店外牆中央的馬賽克壁畫,最為引人注目。
由夏剛志(Oseo Acconci)所創作的壁畫將很快被拆移。
對於賭場經營者來說,可能只當它是一塊大型的廣告板或別緻的招牌,但對一個藝術家來說,在城市當時的重要位置留下一件作品,要思考的可能就不只是這樣了。
最終夏剛志所創作出來的,是一幅以多種視覺符號組成的抽象作品,充滿各種耐人尋味的細節。有趣的是,雖說是一幅為賭場而製作的壁畫,但難以從其找到一個能與博彩直接對應的元素,但每一個夏剛志所繪畫的人物、動物和物件,看似沒有關聯的隨意拼貼,其實都是創作者所精心選取,有其考究的設計在其中,每一個視覺元素都有著不同的文化象徵,包括壁畫所選用的顏色。可以說,這是一幅專屬澳門的壁畫。
就如壁畫當中作為主體人物的,是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畫家平圖里基奧(Pintoricchio) 的地板馬賽克繪畫中的幸運女神 Fortuna,原繪於夏剛志家鄉托斯卡納地區的老城西恩納(Siena)的西恩納主教座堂(Duomo di Siena)內。這是羅馬神話中最古老的女神之一,她最初是一位農神,掌管土地繁榮和豐收,後來才變得世俗化,成為掌管幸運和機遇之神,在古羅馬一些附設賭博遊戲的浴場中亦設有她的祭壇。因此,夏剛志特意在澳門首家大型賭場的壁畫中繪上這位家鄉的幸運女神。
然而有趣的是,雖然同樣掌管運氣,但這位女神與中國民間信仰中會帶來財運的財神,性質和意義並不相同。在平圖里基奧的地板鑲嵌畫中,這位命運女神一腳踏圓球,另一腳則踏在浮沉不定的船上,象徵了命運的不確定性,充滿多變與無常,這也是對世人的一種警醒。在愛都壁畫中的幸運女神腳下也畫了一艘帆船,與平圖里基奧的設定可說是異曲同工,同樣喻意命運有其不確定性,使人聯想到賭博本身就是輸贏不定,有贏亦會有輸。
壁畫上的各個視覺元素,其編排和運用都有著作者的用心,承載了不同的文化意涵,這與作者豐富的文化與藝術背景有關,能夠靈活地運用現代藝術形式,運用傳統文化和宗教符號,創作出具象徵意涵的作品,愛都壁畫是其中的代表作。
同時更為重要的,是不能忽略這個作品所具有的公共性,以及曾經作為城市地標的作用。即使酒店和壁畫已破舊損毀,但其所具有的意義並不因此而減退,尤其在遍地賭場的今天,正好可作為一個新舊對比的突出例子:即使同為賭場、娛樂場所,愛都壁畫所呈現的文化符號與美感,與今日任何一間賭場建築,都無一相似。現在新建的賭場或城中隨處可見的有關澳門的宣傳之中,又是如何行銷城市形象?在其中置入了什麼樣的文化符號?
愛都酒店和愛都壁畫這樣的存在,正好可比照出在歷史的不同時期中,人們(包括社會不同階層)對於美感、文化價值觀等的認知和追求,因此它們的存在將隨著年月,反可更增添其文化意義和參照價值。
然而今天,這樣一個曾經作為新時代的象徵,卻成為這個時代的瓦礫,散落一地。這也可說是,今天我們城市真實的寫照。
( 相片借自:Mandy 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