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不求死:邊度有書的遷店前夜

邊度有書的遷店

邊度有書的遷店

在邊度有書的搬遷前夜(9月27日)聽陳夏民的講座「任何出版問題,你敢問我就敢答!」頗有點感觸。他是台灣著名作家兼出版人,很輕易就能掏出一堆文化人的苦難故事。這一夜,提問一個接一個的,而他的甘苦談在迢迢長夜裡為滿室的文青和寫作人送上暖意。

可是他的話裡除了暖意還有刺,令人難受。他說,出書並非只有浪漫而已。出書後要面對滯銷和庫存、要設法為它們找一戶好人家、要有毅力陪它們走完剩下的路──聽起來真像老奶奶在孫女步進禮堂前的訓話。陳夏民的意思是,出書並非童話故事的結局,而只是另一段現實的起點而已。

而我想,開書店大概也能作如是觀。

當然了,面對殘酷現實的方法有千萬種。就在講座結束後的翌日,悼文開始在網上湧現,從隻字片語到長篇大論不一而足。其中有以憂國憂民的沉痛筆觸呼籲全澳市民反省:撫心自問,你有沒有長期幫襯?澳門根本不值得有這麼好的書店!我很震驚,咦,回澳四年,我在邊度有書購買的書不超過十本。這算是「長期幫襯」嗎?這一刻,身為讀者的我,確實也有幾分羞愧。

喔,當然了,以最激烈的批判來面對最殘酷的現實,這方法我們早就駕輕就熟。我們總是問,越優質的文學在澳門越難找到市場,這難道不值得憤慨嗎?我們如出身高貴卻命途坎坷的種子,隨風飄到這長不出一點綠來的文化沙漠,這難道不應該悼念嗎?然後我們又答,我們的現實並非市場而是歷史、不必分秒必爭而是要流芳百世。賣不出去的書,並不是甚麼「庫存」,而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偉大見證,是該放在那些XXOO館裡的歷史文物,好讓後人緬懷先烈時對著膜拜。難怪那作者說,進獨立書店前都得留下一兩塊香油錢。

無論如何,這種自問自答是有益的。我們從抱怨澳門人的文化水平中找到了出路,從詛咒結不出果實的無花果樹上找到了生趣。誰還需要討好讀者呢?反倒是讀者該有身為澳門人的自覺,努力幫襯本地文化產業以盡公民責任。至於我們,我們的唯一使命是要保護文化的純粹性,好讓它成為適合被膜拜的對象。

可是,那天晚上,陳夏民雖然在講座上承認「寫得好」不一定「賣得好」,卻同時非常激進地暗示,這兩者之間說不定或多或少是有點關係的。我猜他自己大概未意識到這講座有這麼非凡的意義,事實上也的確沒有。它只是恰巧讓我想起了,好像有好多好多年,我未曾為自己乏人問津的文章而感到難過。多少年了,一切都早已變得理所當然且理直氣壯。

所以我很佩服老闆選了這場講座來作為書店閉幕式的一部份。就我看來,邊度有書並不屬於這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世代,相反地它屬於仍然虔誠地相信著改變的可能性的上一個世代。2003年,書店開業的那一年,中國向教科文組織提議把澳門歷史城區列入世遺名錄;也是在這一年,香港中文大學的民調顯示何厚鏵的支持率高達八成;至於網上時事討論區,大概也差不多是從這時候開始,充斥著澳門即將超越香港的樂觀預言。而不久之後我們有了保育團體,又過了不久我們有了社會運動。在我的印象中,邊度有書屬於那個相信可為而為之的世代。

而即使到了現在,到了這個只要有大型文化項目出現、大家就會聯想到地產商陰謀的這個時代,邊度有書依舊留了下來,留在這個被進步時代的泡沫爆破炸得千蒼百孔的文化市場裡,像個全能母親一樣堅守著當初的夢卻又樂此不疲地張羅著生活中的各種繁瑣細項,就這點而言我認為邊度有書是可敬的。儘管邊度有書近年好像沉寂了、面目也變得模糊起來,可是只要有看過他的選書、臉書上的文字和曾舉辦過的活動,相信都不難發現他努力為求存而掙扎而改變的痕跡。他需要消費者而非信徒,而那些膜拜他的人,其實並不理解他。

我不知道這麼說會否有點粗魯。可是,就我看來,那些一開始就藐視大地、不相信種子會發芽的農夫只不過是假裝栽花而已,還沒上戰場就開始想像自己墓志銘的戰士也根本不能稱得上是勇者。白色的鼻毛和耗損的膝蓋都只因想要活下來的熱誠才變得可敬。為此我感謝邊度有書,感謝他的嘗試、感謝他的謙卑與頑強,感謝他的一意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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