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是怎樣運作的?

論盡媒體及澳門觀察報在二月中舉辦了一場關於本地大學聯招的論壇,其中一位講者引用了傅柯的理論來分析考試與知識的關係。傅柯關於知識和權力的系譜學分析方法,是當代人文社會領域的重要理論工具。尤其本期封面故事討論的釋囚問題,更與傅柯其中一本著作《規訓與懲罰——監獄的誕生》的主題直接相關。因此,筆者特別翻出這本讀大學時的參考書,和讀者一起重溫傅柯對現代權力技術是怎樣運作的分析,對於理解本期討論的兩個主題:釋囚以及教育,都應該會有一些啟發。

傅柯在研究監獄的誕生一書中指的是現代意義的監獄。相對於現代的監獄,正如魯迅《關於中國的二三事.關於中國的監獄》的文章指出,「舊式的監獄,則因為好像是取法於佛教的地獄的,所以不但禁錮犯人,此外還有給他吃苦的職掌。擠取金錢,使犯人的家屬窮到透頂的職掌,有時也會兼帶的。但大家都以為應該。」,這種情況其實並不止於中國,是有世界範圍的普遍意義的。傅柯書中對於現代監獄發展的歷史作出探討,認為西方十九世紀以後的監獄,相較於之前以使犯人感到痛苦為主,轉向為以生活規訓監視為主的機構。

傅柯舉出現代監獄的主要意象,表現在一種稱為「全景敞視」的建築上。這種建築模式四周是一個環形建築,中心是一座瞭望塔,可以清清楚楚的監控環形建築物中隔開的每間小囚室中犯人的動靜。全景敞視建築推翻了舊式監獄的三種功能:封閉、剝奪光線和隱藏,它只保留第一個功能,因為充分的光線和監視者的注視比「黑暗」更能有效的捕捉囚禁者,使其完完全全的受到「監控」。對囚犯而言,他的所有舉動、以至靈魂,都在一雙無形的明目監視下,以至逐漸內化為自我的監視。

新監獄建築的發明,其內在邏輯是一種現代化的權力馴化技術,慢慢地不一定需要跟隨這種建築形式,而是藉由犯人內在化的監督來訓練及生產宛若羔羊般「溫馴的身體」,以便於社會秩序的治理術。內化自我監視現象,使得「權力的效果能伸入每個人最精微和潛藏的部份」,就是傅柯所謂的「微觀權力」的展現。全景敞視主義在使用上具有多重價值,它可以監控和改造犯人,也可以運用在醫院、學校、工廠、強制懶惰者的勞動等等。

一般來說,一切對於個人實行規訓的機構都按照雙重模式來運作,一方面是二元劃分和打上記號(有害/無害;正常/反常;病人/心智健全);另一方面是強制安排,將個人化的規訓戰術用到被排斥者身上。這是一種雙重的排斥機制,使得這些被標誌的個人(例如釋囚)成為全景敞視的主角,他們的身分、處境、行為已經成為所有監視的對象而無所遁形。但是,對於傅柯而言,權力是無所不在的滲透到整個社會生活領域之中的,我們所謂的正常人,同樣置於權力的監視之下,形成自我規訓的機制。

現在這種全景敞視機制,已經運用到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它能使權力在任何時刻進行干預,甚至在過失、錯誤或罪行發生之前不斷的施加壓力,使任何權力機構都強化了,獲得一種重大而嶄新的「統治方法」,它的監視使「道德得到改善,健康得到保護,工廠有了活力,教育得到傳播,公共負擔減輕,經濟有了堅實的基礎」。當然,這裡的堅實經濟基礎,指的是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經濟制度。

於是,我們可以理解傅柯的這種分析,具有理論上的普遍意義,告訴我們,現代國家的權力是怎樣運作的。從十六世紀中期到十八世紀末君主的封建制度逐漸沒落式微,暴力、強制的統治術已經過時,而嶄新的特定手段與治理的藝術在歐洲盛行起來。傅柯將現代治理術視為治理技術的論述化、生活化與網絡化,重視權力規劃、知識建造及統治機構間複雜無形的整合協調。

傅柯認為這種治理術是從古老的基督教牧領模式與傳統的外交/軍事技術發展出來,基督教牧領模式指的是將宗教告解轉化為現代西方個人化的自我規訓,而外交/軍事技術可以聯想到以領土、人口等建構出來的國族及認同。這兩種權力技術,把每個個體構組和塑造成主體,構成了現代意義下的知識和快樂、規範和馴服的身體,使其服從並被整合到社會秩序之中,使權力的運用和施展,變得十分輕便、容易。放在今天的脈絡,鼓動國族認同,似乎可以令治國者逃避很多應有的義務,翻譯成通俗的對白是:「我是X國人,我應該體諒祖國的苦難,不應該自私地追求迨H的權利。」又或者,「不要問國家可以為你做甚麼,而要問你可以為國家做甚麼。」

回到本期的兩個專題故事,關於釋囚,如果人們意識到權力的規訓不只運用在監獄,而是整個社會的所有個人,那麼,對於經歷過嚴格規訓機制的人,還有甚麼好排斥、歧視的呢?至於聯招或統考,正如傅柯指出「學校應該不只是培養馴順的兒童,而且可以做到監督家長,獲得他們的生活方式、經濟來源、宗教態度和道德狀況的訊息。學校成為小型的觀察站,甚至深入成人中間,對他們進行監督」,則人們應該認識到統一的課程大綱、考試標準,同樣可以馴養出劃一的家長,便於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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