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想寫在下環街改變之前

老實說在懂事以前,我從來不曾停下來觀看過下環街,現在回想,我都不自覺地跟着她走,不,應該說是她總牽引着我,守候着我的成長,在同一條街上,虛無地來來回回穿梭。當長大後忙於生活和工作,經過不同的城市,我總想起她,記憶中總是沒有色彩、冷靜和無聲。

童年總是緩慢,時光佇足讓年少在等待長大的我朦朧而難耐,在別人眼中古老樸實的街道,在我眼裏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風景,下環街總是毫不起眼,我所理解的歷史感叫做沒有刺激,純樸叫做無聊。「一段平淡的陳述,可以變化出近一百種不同版本」,在我學會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風格練習》中的觀點前,我就如一般民眾一樣,對我稱之為家的街道不聞不問。人即使在地方中不停移動,但總會過於安逸,淹滅在浪潮中,我帶着「下環」這個包伏,去學習如何在新社區生活,交新的朋友,吃着異國美食;我經常在計算着回來的時間,回到那幾條細小的街道,然後又跨越她原有的闊度。

光復圍.攝於 2008 年(©我不知道還能為下環街做什麼)

每天我們都在這裏出發,然後等待着回到這裏來。

以前的老店都是家族經營,外面可以借電話,裏面的人都在看電視和聊天,跑來跑去都是熟悉的街坊臉孔,即使我們從不認識,但需要彼此,我會在你那邊買看來不怎麼樣的水果,去跟你買舊款的電燈泡更換,體諒你的貨品缺乏特色但從不變心;過去有灰撲撲的小販在叫賣滋味的熟食,但早早逃不過街道治理而消失,本來是一張可以讓孩童任意遊走的白紙,經不起歲月沖刷,慢慢出現中間色調的灰。以前的社區很封閉,但卻都能自保,後來經歷現代化、社會高速改變下,就顯得守舊,像一個古老的觀念,塞在時光通道之中,不上不下;現實是個堅固的體制,人在其中什麼也做不了,沒有任何的創造力,在當中居住的人,繼續合演一場鞏固傳統觀念和由上而下的社區治理霸權。

老舊的街區本來就很有生命力,居民在其中自會找到自己的角色。白天如魚灌腸在忙碌生活,晚上關燈後就會還給整個宇宙寧靜,微不足道卻成為了他們的所有。所幸,下環街不在市中心,大家棲身其中可以安靜地休養,洗掉一整天在外面的傷口。城市發展本來跟下環街從不着邊際,沒有人想過她能變成炙手可熱,很難想像這個市井的生活消失的一天。一瞬間,無關重要的下環街,就是我們安心沈睡的保護罩。

下環街.攝於 2011 年(©我不知道還能為下環街做什麼)

下環街.攝於 2011 年(©我不知道還能為下環街做什麼)

我們對於生活的地方並不太感興趣,而且都很短視,我們沒有容許自己對地方帶有任何過多的情緒。斤斤計較、浪漫化的往往是外來的眼睛。我在新聞上,看到一眾街坊談論着住在下環街的感受,街中人只介意是否有吃飽,每天渴望多做幾筆生意,對旅客湧進來充滿憧憬;但看不見打破常規後所帶來的租金及物價上漲,被換上新的店舖,最後你的存在,會變得極不自然;我們很少檢討自己,我們都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大環境,錯的是政府,破壞者是那些阻礙發展的人。「我」完全沒有錯。

每當颱風來襲或潮漲時,水流無聲地流入下環街,人們總是默默接受這微妙的水位變化,沒有人去窺探水底下藏着的許多秘密,你也永遠不知道下次的水位能有多深。

然而,商人和投機者是條聰明的魚,會順着水流,游過去。

在某些政客商人眼中,有些街道,小店消失、人口消失,錢才會湧入,經濟才會變好;把外來客引入,地段身價曝漲,變漂亮變有趣了,才是政績。舊的生活不復在,古老物件被擺放在博物館,新的連鎖店供人們拍照玩賞。這種局內又局外的心情,我不想經歷。

世代連結通向去的路,不是幾個人,幾次展覽,幾個活化項目所能敲定走向。因為我依賴着她所存在,雖然這樣的一條街,即使世上也有千千萬萬。

下環街.攝於 2008 年(©我不知道還能為下環街做什麼)

下環街.攝於 2008 年(©我不知道還能為下環街做什麼)

現在了解到,我和她之間的不自覺互相牽引,是註定要帶着這個包伏一直活下去,就像珀爾修斯把蛇髮女妖美杜莎的頭盧砍下來後一直帶在身邊,為免被石化而拒絕觀看,但卻運用它來征服別人,最後成為了「自己獨特的負荷」,既是敵人,也是同伴。城市是現代人的鄉愁,這些所謂的「城愁」帶領你去紐約看展覽,去東京逛街購物,在巴黎沐浴陽光;我反而覺得所謂的城──只不過是那條邊界一兩公里,你一直生活的街道上,而且普通,不起眼,不新穎。

偶而,我看到街貓輕輕在我身邊經過。無聲,慢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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