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此刻

半島裡外 藝文爛鬼樓

文: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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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0年03月11日 10:10

看完Roy Andersson那天晚上,我送你到河邊新街坐巴士。然後我走路回家時,看到了電影裡那對中年男女。他們就坐在白鴿巢公園外,深夜裡,公園早已關門,他們坐在外面的長椅上,幾乎動也不動,大概明天仍是不用上班,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他們就只是坐在那裡,看著巴士和稀落的路人,來了又去,三月過去了,九月也過去了,時間早已把他們遺忘。

口罩之下,總是看不清人們的臉容,到底是疲憊還是滿足,是快樂還是哀愁,這是一個沒有表情的時代。我看到一個小孩,努力想跟拉著他手的媽媽說話,但不知是否隔著口罩,這個媽媽好像什麼也聽不到,只管看著眼前空蕩蕩的馬路,一直向前走。

我看到一個男孩,他在一家雜貨店裡猶豫很久,無法拿定主意,擔心買回去的東西稍有差池,便會被家人責備,為此他一直沈默不語,思緒像一團烏雲,使他神色凝重。因為就連這個擔心,他也害怕被別人發現。這天是星期天,男孩不用上班,他看上去十分年輕,但卻愈來愈沉默。一個住在附近的鄰居還記得他從前的笑容,每次看到他時,都好想把以前的笑容找回來,但每次也只是別過頭去,不讓黯淡的心情把自己也吞沒。

還有一個女孩,她已經工作十多年了,平時放工後就一直學著英文、日文和韓文,幾乎從無間斷,但其實她每年可以出外旅行的日子,加起來大約只有十五天。她平日每天上班下班連巴士也不用坐,就這樣穿過幾條街,步行大概十幾分鐘就到。但她深信終有一天,自己會去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她所努力學習的語言會為她展開充滿異地風情的新生活。

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那位太太,她推著嬰兒車,裡面坐了兩三隻毛髮油潤順滑的小狗,她一邊推著車向前走,看起來無疑就是一位盡心盡力照顧孩子的母親,一邊轉身吩咐身後的家傭這些和那些。我們會點頭招呼,我會禮貌地逗一逗她的狗玩,再聽她抱怨兩句,然後就互道再見。除了推著嬰兒車以外,我從沒有見過她以其它形象出現過。

有一天黃昏天已開始暗的時候,我看到一個老人,來按她的門鈴。老人喘著氣,手扶著拐仗,站在門口。在過往的十數年,他們從沒交集,但突然有一天,老人千辛萬苦地站起來,決定走出自己的世界,一路過來,找到她,把要說的,結結巴巴,都說了。女人實在太震驚,一句話也搭不上,連情緒都翻動不起來,老人說的話,她似懂非懂。過了大約半年,她從其他人的口中知道,老人去世了,那刻她才終於明白那天老人想說的,其實是什麼。

她不想使用沉重的字眼,每一秒她都想使你輕鬆,也想使你們共有的空氣放鬆。她想把你盯著數十萬小時的天花板,畫上美麗的花朵,讓這裡永不枯萎。末日不會到來,你也不會為此擔心,因為日子已夠荒涼。她早已習慣害怕,也為失去作好準備。就算有人可以把你叫醒,她也想到會有其他別離。就讓這段時間真空,時鐘全部凝固,讓所有牽掛和盼望,在時間以外垂掛。她無數次按著你的手,讀書,看報,聽歌,讀經,念禱。 她說你有一雙很美的手,手指細長,秀氣依然,倔強依然,但抵不住命運的捉弄。就像每次你說要出外走走,天都會下雨。就像每次我們變得親密,你都會走遠。

我看到遠處的草地,公園裡有很多人,我看到大家都站立原地,向外面張望。我看到急步走著的人群,看到大家拉著手,互相提醒,不要推撞,要小心腳下。我看到天上盤旋的直升機,看到遠處的白煙。那天也是一個星期天,陽光真好,有人在草地上與同鄉分享食物,享受唯一的假期。我看到太陽傾倒在另一側,看到路上如洪水般四處奔跑的人群,在地上拖出一道一道深刻的黑影,城市永遠無法把他們洗去。

我看到了那兩個女孩。妹妹穿越了大半個地球,終於來到了有藍天的地方。她現在可以一直拉著姐姐的手,不用再懼怕她可能會突然消失在某個深夜,她們現在可以大聲地談論所有事情,不用再害怕不知會被誰聽到,她們還可以抛開手機,不用再緊張地留意那些突發消息。此刻,世界十分寧靜。妹妹伸手拉著姐姐,她說,你終於能享有安寧了。

快天亮的時候,我看見了你。我沿著房子的外牆走,兩三步便到了門口,你就在門框的陰影裡。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還沒有老,還是那樣無所不能,不動聲息地為別人張羅各樣瑣碎。你身上沾到了一點油漆,看起來有點累了,但那不會使你怎樣。你把屋裡所有窗框都漆上灰藍色,我看見窗外是那個舊碼頭,是母親形容過好幾次她曾居住過的那棟舊樓,從窗裡看出去的風景。

我看到了一盆花,放在露台一角,是你悉心栽種,等到那一天,你會使它盛開,讓你念掛的人臉上重現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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