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兆華,街坊稱他為「華記」,我喚他作「丸爸」。「丸氏」一家很晚才睡。晚上11時,「丸爸」從沙梨頭的家回到筷子基的家。紮營抗爭、被拉上檢察院、剛又在善豐完成撤離,連日來奔波勞碌的他不覺累,反倒急不及待一屁股坐在電視機前,留意著4月12日的晚間新聞;而丸媽就將飯菜放在梳化旁的摺枱上,好讓丈夫安心地吃他遲來的晚飯。
江門同鄉會與胡順謙突然出手捐出鉅款,讓事件暫時告一段落,對業主而言無疑是好消息。那夜得知善豐有救,身為小業主的丸氏夫婦和兩個女兒不禁鬆了口氣。公義?業主代表黃敏生說,食飽先講。丸爸選擇一邊食一邊講:
「何泉記咁大膽叫我哋從法律途徑解決問題,佢有大把律師、大把錢,我哋只係普通市民,真不知道從何解決,重有咩方法?上街囉!」
我,睡不著
時間推前到2012年10月10日,丸爸正於髮型屋開工,丸媽煲了湯就外出,阿丸和妹妹則上班上學。下午突如其來「砰」的一聲嚇到了所有人,住戶驚惶失措,著急地下樓疏散。「屋企冧樓!」電話裡頭的丸媽如是說,當時正在上班的阿丸立刻向上頭請假,「個鬼婆都唔知咩事,好似我呃佢咁。」事發時位於27樓的丸家空無一人,那條頭髮絲般的裂痕一如以往安靜地躺在牆身上。
入伙八年期間,提督馬路沙梨頭一帶先後興建多個新樓盤,剛好樓上又有裝修,讓丸家苦不堪言。「好誇張,又嘈又震,瞓唔到。」只是沒料到,來不及修補那條裂痕已經出事,現在可說是名副其實的破碎家庭吧。加固後,當局安排住戶限15分鐘上戶執拾必需品,阿丸嘲:「好似玩超級市場限時購物咁。」錢、護照、證件、畢業證書、衣物,那刻想到什麼就拿些什麼。
「那晚我去中國大酒店著住牛仔褲瞓,其實邊瞓得著㗎。」丸媽搖頭嘆氣。其實不只那晚,那晚之後沒人能睡得著,睡得好。有家歸不得,社工局津貼苦主租屋,「不過出面啲業主好衰,一聽見你係善豐就收你貴啲。」這段時間內丸家搬了兩次屋,又花掉一大筆錢,丸媽連一件衫也不敢買。「好落魄,又怕第日要拎錢出嚟。你落難喎,冧咗層樓重要求啲咩?」
等到發霉
那個早上丸媽煲的一大鍋湯,後來發霉了。一班住戶不斷遞信,等政府出報告追討責任人,也等到發霉。阿丸:「黃敏生叫我們不用擔心,一年半了,根本安撫不了大家。」沒有家,跟瞓街有何分別?3月23日晚,小業主發起佔街行動。丸爸嚼著飯菜,一邊回憶當晚情況,沒吃飯、沒沖涼、「底褲都冇換」就紮營去。一架架貨車巴士經過,轟隆轟隆,吵得完全無法進睡。「成身鹹臭味,又凍到牙震震,真係好辛苦!」
由善豐變成危樓開始,事件一直充滿戲劇性。紮營留守逾30小時,兩名業主代表跟特首辦主任譚俊榮會面過後卻宣佈撤退,佔街倏然落幕。「唔係啊嘛?剛剛才開始抗爭。」已有24小時沒睡覺的丸爸只覺激動、憤怒又疑惑。「據說是非清場不可,怕傷害老人家小朋友,又怕我們辛苦兼影響市民出入,所以作出話個決定,等多14日出報告再嚟斬未遲。OK,即管信佢。」
信佢,結果?拖了那麼久,報告卻說追溯期已過,丸爸心灰意冷:「我對政府份報告完全冇期望,所以冇失望。」4月10日,那天下午太陽兇猛,大家的心卻涼了一截,逼不得已再次佔街以示不滿,直至得到滿意答覆為止。他怕妻女辛苦,不許她們在營裡過夜,丸媽心痛:「佢好勤力㗎,一去坐到天光,叫佢沖涼又唔沖,再第日就被上拉上去。」阿丸則幫忙紮汽球為大家打氣。
有錢有希望
在場沒人想過當晚會清場。「一直都好和平。紅帽子走晒,來了便衣警察和軍裝。」察覺不對勁,大家主動出走來,手繞手坐好,堅守陣地,不撤。然而,警察還是來抓人,有人由得警察帶走,有人則奮力抵抗。情況混亂起來,本應由「抬」演變成「拖」,包括丸爸在內七名業主被帶走,部分人落得傷痕纍纍。事發後,阿丸和妹妹立刻趕去二區警署,家屬與葡籍律師卻一概被拒內進。
無助的兩姐妹唯有寫大字:還我家人、還我家園。擾攘拖沓數小時,等到快要天光,才等到老豆出來,可幸的是他安然無恙,還苦笑道:「我而家係嫌疑犯啦!」罰款九千大元。樂觀的丸爸從未驚過,最驚的是,到他老了兩個女還有沒有屋住。那些無眠的日子讓丸家上了一堂抗爭教育課:今日善豐,明日誰家?阿丸認為這已經不只是善豐苦主的事,是澳門人的事。
終於有覺好瞓——重建可算是圓滿的結局,縱然一片爭議聲仍在此起彼落,丸爸態度雖溫和卻又十分堅定:「開會時都有問我們需要民事訴訟與否,我們要再慢慢商量。一直以來政府沒實質解決過問題,我們背後的訴求不是講錢,而是講道理,還一個公道和承諾。」所以希望提訴嗎?直言對官司不抱勝算的阿丸不忍再看到大家無家可歸,她答得諷刺:「希望,如果有錢。我相信有錢,我哋全部都有希望。」對,可是在這裡千金也難買黃金屋,何況公義?
後記
阿丸是我認識了十多年的朋友、中學同學、同區街坊,上月我們才說要一起去台灣,沒料到大家都走不開,最後去不成。來到丸家暫租的新居作家訪,丸媽說,捱層樓捱了幾十年,從沒去過旅行。我在想,假如有天他們都好安頓下來,一定要一家人好好地去一次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