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左派牌,荷官仲可以做啲咩?」近日澳門輸入外僱莊荷的傳聞鬧得滿城風雨,有人把莊荷列為受保護動物,指他們已完全失去求生能力,不應被拋進外勞的血腥競爭之中;又有人認為若有天自由行沒了,荷官就會完蛋。倒不如輸入外勞,減少澳門人從事莊荷的比例,以免將來「一獲熟」。
這些雜然紛陳的說法,倒是讓我想起與我家為鄰十多年的老荷官。自我有記憶以來,他就已經是在幹這一行了。印象中,廿年前的他是個如鬼魂般蒼白透明的中年男人,一出一入都是低著頭沉著臉,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打招呼。我看他總是早出晚歸,手腕上又繫著一串佛珠,心裡就害怕起來,問家中長輩他是幹甚麼的。長輩說,他是在賭場派牌的,那是很「不正經」的職業,「作息唔定時,又要成日同啲壞人來往,除非讀唔成書,唔喺冇咩人願意做呢行。」
然而,在回歸後的幾年間,我見證了這位怪叔叔神奇的生命變化。首先,他看起來年輕、開朗了,出入時會和鄰居打招呼;他開始帶朋友回家玩,還買了新的音響,夜夜狂歡。香港沙士爆發那年,他帶著女伴和她的鋼琴搬進了單位。於是徹夜的琴聲又取代了歡鬧的喧嘩。
那幾年,街上的氣氛也驟變起來:教會門口貼滿了如《教友可否當荷官?》之類的博彩業專題講座;教育界充滿聳人聽聞的流言,指某校某老師拋下教鞭到賭場上班,說某校某學生退了學去當荷官。荷官的形象改變了:不再是被可憐和避忌的對象,不再是因「讀唔成書」而被迫日夜顛倒、飽受煙酒摧毀的特殊行業,他們現在總是被人以半是鄙視半是妒嫉的語氣討論著,「有錢大哂咩?有書都唔去讀要做荷!」,就好像澳門是被這群自甘墮落,冇錢冇文化的人所一手腐蝕似的。還記得某天坐在朋友的老爺車上,一位金髮年青人駕著一架蔚藍式的跑車從我們身後呼嘯而過,朋友歇斯底里地拍著方向盤尖叫:「第時冇自由行,睇佢地點死!」語調雖然粗魯不文,但和不少學者在今天外僱荷官爭議中所提出的警告,幾乎不謀而合。
就我看來,這些警告和抱怨,基本上都是合理的,但同時它們亦是誤導的。當我們問出諸如「冇咗自由行,荷官仲可以點生存」的問題時,我們似乎把自己放在一個高高在上的位置,然後把荷官當成是實驗桌上一隻發育不良的青蛙一樣去解剖分析。在這裡,荷官被特殊化成一個該被「處理」的社會問題,他們從各行各業中被揀選出來,再接受公開指責,批評他們過份倚賴自由行、倚賴政府限制外勞的政策和國家的利益輸送、倚賴對人類幸福無益的邪惡嗜好。然而,也正是在這裡,我們可以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澳門到底有那個行業是不倚賴自由行的?
從建築、物流、會展、飲食、學術到藝術,澳門沒有那個行業不是在賭權開放後才突飛猛進的。因為萬事萬物都需要錢,而澳門唯一賺錢的方法就是博彩業。澳門的歷史,簡單說起來就是我那位鄰居的縮影:因為賭權開放而不再是與世隔絕的孤島,因為賭權開放而有了各式各樣的物質享受,到最後開始發展出具有文化品味的生活。然而,若自由行「關水喉」,大學教授、藝術家和教育工作者的生計,難道就能不受影響?那些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本土專家、學者,一旦被拋到國際市場上,又具有多少的競爭力,能與人一爭長短?
不用人類學家和社會學者的提醒,我們很容易就能明白澳門人多少把對自身的恐懼和自卑,轉化成為對荷官的排斥與歧視之上。然而,雖然荷官最接近這一切使人不快的源頭,他們卻並不比任何人更罪惡,亦絕不是賭權開放的最大得益者。我們又憑甚麼,要他們背負澳門人的原罪,要他們背負社會的十字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