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袞加沒有上過學

移動書 藝文爛鬼樓

文:年木梅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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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年01月2日 1:01

華爾袞加是我回歸後見到的第一個“親人”。我興奮地跑到營地,空空如也,轉了幾圈後,發現有個帳篷敞開著,有人在休息,他就是華爾袞加。他的名字我至少花了半個月才記住,反復默念很多遍,有時念著念著就念錯了。我手舞足蹈地跟他說話,發現他不懂漢語,於是我用手指了指不遠處久加的帳篷。他跟著我去久加家幫我背登山包回營地,挑了塊平坦的地給我搭了帳篷,再將我的水壺倒滿奶茶。我則拿出大白兔奶糖、沙琪瑪等零食與他分享。收拾妥當,我倆面對面無聲地坐在草地上,四周很安靜。片刻我很享受這種感覺,言語有時候反而是多餘的。

華爾袞加不是會員,是植物調查團隊裏唯一有工資的人,每月500塊,負責做飯看守營地。後來他也承擔背三腳架,做植物標本等工作。23歲,大學剛畢業的年齡,沒上過學,一直生活在牧場。他給我一種稚氣未脫的高中生感覺,有對未知的好奇,但又有堅定的原則和信念。雖然沒有接受正規教育,但並不表示他不具備優良的品德。反而在外求學的孩子回牧場後變得懶散,抱怨牧場生活艱辛,喜歡整日騎摩托車各處遊蕩,到鄉上打檯球、上網、抽煙喝酒。半個月前在青海湖邊,牧民們也告訴我相同的情況,牧場已很難留住他們的心。為何求學的孩子會淡漠疏遠對草原的感情?

年木的帳篷臥室,年木攝

年木的帳篷臥室,年木攝

傳統上牧區孩子的教育都由父母承擔,從小教育孩子保護野生動物、水源和周圍環境,尊敬長輩。扎西堪布小時候,爸爸媽媽會告訴他,花兒們跟他一樣都是神的孩子,花兒也有頭和身體,你可以摸摸它,跟它玩,但不能折斷它。漢族朋友看到扎西等孩子在湖邊玩耍,異常緊張,急忙告訴他父母,這是很危險的行為。但扎西的父母從不擔心孩子們有危險,反而笑著安慰朋友,“沒事的,湖是我們的神湖,孩子是我們的孩子,湖是不會要我們孩子的命”每當想起這句話,心裏總是暖暖的,眼眶會濕潤,仿佛湖和人親如一家,這已經超越了人與自然的和諧,是相互的信任。草原上的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

草原的孩子要遵守很多傳統和原則。在吃方面,牛羊骨頭上的肉必須要用刀剃乾淨,有些軟骨頭父母會要求孩子嚼碎吃掉(能起到補鈣的作用)。小孩子是不允許吃糖的,吃糖容易蛀牙,牙不好會影響吃牛羊肉。很多到藏區的遊客會送糖給孩子,看來這並不是件好事。由於父母的言傳身教,草原上長大的孩子懂事、勤勞、能吃苦。索日家4歲的班米吉博已經會用投石器打犛牛、騎馬、撿柴火、提水。12歲的哥哥阿米嘎哇儼然是大人了,承擔家裏放羊的任務,像父親一樣輕易馴服犛牛,讓健壯的犛牛乖乖地成為他的坐騎。他不喜歡說話,但沉穩,害羞的外表下有一棵熱情的心,總是跑前跑後默默給我們幫忙。扎西開玩笑說把班米吉博帶到寺廟去接受教育,4歲的孩子很嚴肅地拒絕,“哥哥要放羊,姐姐(6歲)要照顧奶奶,我不能離開媽媽,因為媽媽需要我。”為了媽媽,他拒絕了“寺廟裏的房間都堆滿他最喜歡的糖果”的誘惑。父母可以承擔品德教育,卻無法教漢語。“不會漢語,連拉薩都去不了”。這是索日媽媽擔心的問題,她希望索日的5個孩子都能上學,以後回不回牧場由他們自己決定。至今沒有上學的阿米噶哇的心願是以後能學電腦,電腦是牧區認識外面世界的主要工具,對阿米噶哇而言,電腦就是外面的世界。他怎知真實的世界哪有牧場純淨、快樂。

牧區空曠,人口稀少。整個久治縣,6個鄉,只有2萬人。孩子們去鄉里上小學,縣城上初中(久治縣只有一所中學),高中則要去距久治400多公里的果洛州州政府所在地大武鎮。意味著,大部分牧區的孩子從小學開始就要離家寄宿學習,路途遙遠,個把月或半年回一次家。遠離父母,遠離草原,很難想像7,8歲的孩子就獨自生活,並以此度過此後10多年求學生涯。寂靜的夜晚是否懷念一大家子相擁而眠?吃不到母親做的犛牛優酪乳,不能跟一起長大的小馬馳騁在草原、與親如兄弟的藏狗玩耍。求學的生涯是獲取了知識,但是否阻隔了親情,隔斷了對牧場的感情?

華爾袞加在濕地,年木攝

華爾袞加在濕地,年木攝

如果跟怒江深處需要自己砍柴、埋鍋做飯的孩子們比;跟理塘偏遠地區只有支教老師到來時才開學的孩子們比;抑或跟玉樹州曲麻萊等靠近可可西里,牧民送孩子上學經常要上演“生死漂流”的帳篷學校裏的孩子們比,久治的孩子無疑又是幸運的。但當我看到社區附近的兩所中學每到放學時間就上演“豪車展”;週末家長一早將孩子送去各種輔導班;名校附中高昂的擇校費;雨後春筍般的貴族私立學校,這還只是“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觀念所致嗎?我的心又怎能平靜?孩子們能相信這個社會是公平的嗎?

河瑪措是朱加妹妹的女兒,她的名字來自一個聖湖,牧區不少女孩的名字都取自聖湖,希望她們的成長如聖湖般純潔自在。每次到朱加家剛坐下,河瑪措就馬上笑嘻嘻地拿著語文課本過來,她珍惜這難得的學習機會。學校裏沒有漢族老師,教漢族的藏族老師發音也不標準。課本是人民教育出版社針對藏區編寫的,每個漢字前都有拼音,但是,看了課文的內容我很失望和寒心,出現的“高速公路” 、“遊樂園” 、“刷卡”、“紅綠燈”等等辭彙都是牧區孩子從沒有接觸過的事物,內容幾乎都是城市生活,具有藏族特色只有“扎西”、“卓瑪”等人名。是想讓藏區的孩子認識外面的世界嗎?久居城市的編輯又怎瞭解草原,懂得孩子們的需求呢?

河瑪措說,很多時候她不明白課文的內容,甚至老師有時也無法解釋清楚,能把課文念完已經很了不起了。在教她發音朗讀前,我會先將新鮮辭彙解釋給她聽,需要朱加做翻譯,有時還需要用上藏漢大詞典。每當與河瑪措清澈期待的眼神交匯,我能感覺她內心有種強烈渴望學習的願望,但又有幾分失望,像我這樣的稻草不是隨時都會出現。香格里拉腹地不少20多歲的年輕人只上過兩三年學,同樣不會講漢語。會講的基本都是從事旅遊接待的司機和導遊,靠自學。

並非所有的藏區都存在漢語教育的問題,青海省玉樹州幾乎每個藏族人都會講漢族,且非常流利。卻時常招致其他藏區同胞的嘲笑和鄙視。原因何在?玉樹人會說藏語,但已不會書寫藏文。前不久,囊謙縣鬧了一個笑話,電視臺公然把“囊謙電視臺”的藏文寫錯了。四川金川、丹巴等地海拔在2800米左右,屬嘉戎藏族,無論在長相、飲食習慣等更接近漢族。漢語的普及率同樣很高,藏語成了方言,學校不教藏文,很少有人會書寫。一年前,在稻城,有位藏族司機不經意間對我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藏族人在學漢語,那麼漢族人也應該學學藏語。”是的,文化是多元的,應該互相學習,互相尊重。

每天早上走進白帳篷,茶已煮好,每個人的碗都已放好糌粑、曲拉和酥油。華爾袞加忙著添茶,遞給大家,再不斷給大家加糌粑,添茶。我喜歡吃他做的飯,不論是土豆燉犛牛肉,還是包心菜炒犛牛肉,(吃米飯的話,只有一個菜),或是麵片。 他總會把大家的碗盛得滿滿的,以防我們爬山時餓著。有次我滿懷信心地給大家做了一頓炒飯,但是失敗了。海拔4千米以上,水的沸點只有80度,做飯很難把握溫度,翻騰了半小時的米飯,溫度仍然不均衡,鍋底的米飯已經焦了,上面的還是冷的。得知高原做飯的難度,我經常納悶23歲的他是如何練就高超廚藝的。

華爾袞加背我過河,勒旺攝

華爾袞加背我過河,勒旺攝

華爾袞加不僅是大廚,後勤總管,也加入植物調查,這超出了他的工作範疇。他饒有興趣地向我請教植物,我告訴他名稱,如何識別,如何解剖,他會不時地點點頭。語言的障礙,我不確定他是否聽懂,通過表情他似乎蠻有收穫。有時他拿出手機學朱加、勒旺拍一段視頻或幾張照片,遇到寬闊的溪流時,他則會停下,弓著背,再拍幾下,示意背我過河。

熟識後,我們嬉鬧和玩笑都不需要語言。在牧民家吃飯時,怕有失禮儀,華爾袞加是我模仿對象。某次我效仿他吃糌粑,豈料,他完成步驟後,發現我還在“學習”,就順勢將沾有酥油的手示意往臉上抹了抹。這似乎不是吃糌粑的動作,等我反應過來,他正得意地沖我壞笑。有時會假裝沒明白我的意思,用手做側耳傾聽狀,某次我乘機擰了他耳朵,終於占了一次上風。此後,我們碰面都格外小心,護著自己的耳朵。

華爾袞加原計劃調查結束後去貴德縣的藏文學校學習。遺憾的是,並未成行,他依然留在草原。入學需要考試,他不會寫藏文,也不會說漢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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