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

移植手術前要服用的藥,大部分是抗排斥和類固醇藥物。

當阿滔接我們上車去香港之時,其實過了我約定回電瑪麗腎科醫生的時間。即使在途中,那時候我和父母親感覺六神無主。在等待對方回電的過程中,母親尤其焦躁不安,一時覺得對方是詐騙集團,想騙錢或騙人去「KK樂園」而已!一時又覺得隔了這麼長時間都沒有來電,應該移植無望了!我保持沉默但腦袋一片空白,明顯仍在消化之前與醫生通話的內容。

車子出了小區,母親仍忍不住問阿滔:「對方沒電話來,狀況不明,下一步我們該怎辦?」阿滔語氣堅定地說:「我們當然先到瑪麗醫院了解情況,否則錯過今次機會,之後可能要輪候更長時間才有機會移植。反過來如果沒有這回事,我們回來澳門好了。」

所幸沒有等太久,那名腎科醫生再次來電,我向他明確表示正開車趕回來。他說:「明白。到達醫院後來K座18N的腎移植病房,找S醫生 (註1)。」確認真有其事後,大家立即鬆了口氣。可是下一個問題,就是颱風天氣下車子能上港珠澳大橋嗎?如果因為快要改掛八號波而封橋,無可否認這一定是沉重打擊!

幸好車子通過澳門海關檢查後便暢通無阻駛上港珠澳大橋,車廂裡內的凝重感立即煙銷魂散,氣氛和情緒霎時變得輕鬆。沿途他們在聊天,我沒有參與,只懂盯著橋面上的街燈發呆。

對於可以在瑪麗接受移植,其實我是高興的:等了九年終於等到了!正如腎友平日所說「簡直像中了六合彩頭獎一樣!」若手術成功,我就是重生,是再世為人,可以過正常生活:首先,毋須一星期三次血液透析,能將時間花在自己喜歡的事上;其次,喝水、喝飲料不必計較會不會喝過量,終日擔心喝大量的水造成心肺「水浸」;再來是心肺功能不會受長期血透而損耗、衰竭;最後便是我不用再擔心左手臂上的動靜脈廔管,將來在哪一天堵塞不能用。

想到前面四個重擔,可藉著移植而得到釋放,我真的笑得合不攏嘴!可是移植後的生活呢?日後新生活裡如何維持身體正常運作,不讓新移植的腎臟產生排斥,才是整個移植的關鍵所在。

面對這種突然其來的重大改變,足以讓我對未來產生很多問號,同時異常焦慮和不安。我永遠記得,在輪候時護士經常說:「我們正在討論的,並非如車輛換電池般,把新腎臟放進身體裡就完事這麼簡單。移植後要遵守的戒條,遠比你現在過的透析生活要多和嚴謹,所以移植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現在明顯受幸運之神眷顧,我的感覺卻像有一隻魔鬼,藏身在未來,窺伺我的一舉一動,然後在合適的時機裡給我致命一擊。

獲得移植機會,當然要感謝捐贈者及其家人,因為他們的大愛使我有機會接受移植,其次便是感謝母親的悉心照料。在上一篇「腎腎地」提及,當年決定在香港輪候腎臟,按例每年我要回去抽四次抗體血,以便檢查抗體情況和配對。唯獨抗疫三年封關沒回去,今年初一通關,母親立即趕我回瑪麗複診兼抽血。門診醫生和護士一看到我,毫不客氣和掩飾:「幸好這次你回來抽血,再不回來抽,我要把你從輪候名單剔出去。」

身為當事人,當聽到醫護們此類強勢話言倒是沒太大感覺,回家途中甚至認為抽抗體血非常浪費時間,因本身已經腎衰竭而嚴重貧血,還要八支、十二支狂抽,不止時間還浪費血液。重點是等待多年,至今沒半點消息。跟母親說不想回瑪麗了,惟母親極力阻止:「不回去抽血?有種你試試看!」

經過香港海關檢查時,關員的聲音把我從過去的回憶帶回現實。受颱風影響,在港珠澳大橋上行駛的車輛必需減速,最終我們花了兩個多小時到達瑪麗醫院。抵達已是凌晨兩點多,深夜時分K座的寂靜不可怕,恐懼源於內心。升降機越接近18N,我的不安隨之加重,不知道在18N病房有什麼人或事在等著我。

進入18N前,要先透過對講機請工作人員開門,在自我介紹後大門解鎖,推門直入不遠處便是護士工作站。告訴護士我是收到S醫生通知說配對成功才回來的,電腦後方立即探出一張三十出頭的年輕臉孔來,眨著雙眼說:「我就是S醫生,你終於從澳門趕過來!」接著我開始按護士指示,先去急診部「打排板」(註2)。再進入18N後,S醫生便向我們講解腎臟移植手術的風險、手術所需時間、日後用藥、術後照顧與加護安排等。

換好病人衣服,我被醫生正式收入18N,暫時安排在走廊、護士站對面的臨時床位,只能靠助理搬來屏風權充私人空間。心想:平日看香港新聞看很多,發生在自己身上又是另一番滋味!

基於病房不容許病人以外人士逗留,父母和阿滔在病房外的排椅處等候。他們出去不久,我又開始坐立不安,坐不是睡更不是。助理問我:「怎麼不休息啊?等一下安排好了,一堆移植手術前檢查等你去做。」我只看著助理但笑不語,似是察覺到,她貼心問:「 要跟你母親聊聊嗎?不過只能聊一回,我們病房是不允許逗留太長時間的。」

助理去外面把母親帶過來,看著母親我一句話都沒說,她讀懂了我眼裡的一切,問我:「很害怕是嗎?」我嗚咽回答:「是,非常害怕,一方面我非常期待,但另一方面我又惴惴不安……」母親聽罷把我摟入懷中,語重深長說:「你就當作是為了我吧~」

我知道這是母親的肺腑之言。對啊,阿弟已經因病走了十六年,母親膝下只剩我一個孩子,若我再有個三長兩短,叫母親如何受得了?因此我必須活著,用盡任何方法都要好好活著。何況現在有一個讓我重生的機會,我又怎能就此放棄?曾讀過一句話:「生活在慣常的模式裡不改變,是安於現狀。但走出舒適圈,願意改變,選擇另一種模式繼續生活,就需要勇氣。」眼下我沒有退路亦不能退縮,不論結果好壞,只能一直向前跑,做一次改變人生的「勇者」!

註1:為保護個人私隱,文中提及的醫生一律用他們姓氏的字母代替

註2:「打排板」類似澳門的「開大簿」,香港是辦妥入院手續後,會發出一個紙質文件夾,由病人親自帶回病房(即澳門的「科室」)醫生巡房後會有一本正式的病歷存放在護士工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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