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裡行間的風景線

廟宇的對聯,教堂上的石碑,街巷商店的招牌⋯⋯字體的美學是澳門世遺乃至城市風景的重要元素,亦反映了文化的脈絡與創意的多元。事實上,字體的名字,如新細明體、標楷體、Times New Roman、Arial等等,為日常使用電腦的人而言並不陌生。在日常生活中,為呈現出所需要的美學與態度——不論是莊嚴、典雅還是活潑——字體以至排版尤為重要,中外文字皆然,但或因習以為常,現已甚少有人仔細關注。

一些木製招牌會連書法上的飛白也努力呈現,造工精細。

一些木製招牌會連書法上的飛白也努力呈現,造工精細。

「社字維新」社區藝術計劃項目總策劃之一、字型設計師鄧寶誼(Benny)因此希望,能以字體為切入點,讓公眾了解澳門的獨特性。「我們是否可以透過字這媒介,一步一步令人知道一些事曾經在澳門發生過的事?這個所謂的文化『字』覺。」

西洋書法家阿堅奴(Aquino)亦補充,活字印刷已存在多年,在科技日新月異下,要抽取哪些元素、如何轉化昔日的印刷方式來進行創作及教育推廣,光譜其實很闊。「可能會有人因為我們的工作而受啟發,例如可以怎樣利用這些,或者引起了他去研究,其實又會回歸到『字』覺覺他。」

工作坊使用的一套字體,與市政署內一塊舊石碑的字體一樣。

工作坊使用的一套字體,與市政署內一塊舊石碑的字體一樣。

五百年的字體交流史

澳門開埠數百年來,東西方的文字見於各種文書紀錄,亦見於建築之上,字體多彩多姿。例如有歐洲字母的襯線體,也有中文書法的北魏真書體,數不勝數,呈現出本地美學的多樣性之餘,亦反映出澳門歷史上的文化交流軌跡。Benny表示,自己從事字體設計範疇後,有感澳門有很多與字體相關的歷史,當中更涉及亞洲及歐洲層面的交流,於是開始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組成「澳門字體設計學會」,一同研究及推廣漢字及歐洲文字字體的美學。除跟本地招牌師傅林榮耀合作,建立「手寫招牌字體數位字庫」,另一方面也舉行展覽、導賞團、工作坊等,向公眾與學生介紹字體美學,令市民大眾能從多個角度參與其中。而「社字維新」社區藝術計劃便是他們獲文化局資助的一個社區計劃。

字型設計師鄧寶誼(Benny)。

字型設計師鄧寶誼(Benny)。

西洋書法家阿堅奴(Aquino)。

西洋書法家阿堅奴(Aquino)。

字體與排印或許是一項重要卻又常被忽略的細節,但當中的學問甚大,歷史也源遠流長。澳門的學者李淑儀在其論文《從澳門公共圖書館外文館藏探究二十世紀前澳門的鉛活字印刷》中提到,一五八八年,日本的天主教使者「準備把由歐洲帶來的西洋活字模和一台印刷機帶回日本」,但因為日本開始迫害當地天主教會,於是使節團決定停留澳門。在澳門的范禮安神父(Alessandro Valignano, 1539-1606)便利用這機會,用這批活字模和印刷機,印製了《天主教青年教義》(Christiani Pueri Institutio)和《天正年間遣歐使節見聞對話錄》(De Missione Legatorum Iaponensium),「是中國土地上第一批使用活字模印刷的書籍」。

而字體,當然是那時十六世紀來自歐洲的字體。

計劃不時舉辦導賞團,介紹澳門一些字體美學。

計劃不時舉辦導賞團,介紹澳門一些字體美學。

在澳門與鄰近地區之間,歷史上因字體與排印而有着的連結還有很多。例如李淑儀亦在其文章中提到,一八一四年澳門東印度公司印刷所成立,「專程從英國運來印刷機及西文鉛活字,同時也請來印工湯姆斯(Peter Perring Thomas)研究如何更有效地將中外字體印於同一版面上」。傳教士馬禮遜曾僱用中國工人刻字,但因清朝政府監管私人印刷,多次揖捕中國刻字工,於是改聘土生葡人。

而二〇二〇年,香港文化博物館的展覽「字裡圖間 - 香港印藝傳奇」提到,十九世紀時,馬禮遜創立的英華書院「鑄造的明體字稱為『香港字』,被譽為是最美的中文活字,更遠銷海外各國,其蹤影見於理雅各翻譯的《中國經典》、羅存德編撰的《英華字典》」。據香港《明報》2021年有關「香港字」的報道提到,英國傳教士戴爾(又譯台約爾,葬於澳門基督教墳場)是鑄造西式中文活字的先驅者。《中國叢報》一八四三年就有評論指出,「字體要典雅,又要易於印刷或造價合理,是兩個最基本要點⋯⋯在這方面,戴爾的字體便近乎完美,最少接近大部分中國人對印本的要求」。同年香港《信報》的相關報道也提到,英華書院連鑄字廠在一八四三年搬到香港後繼續鑄字,「整套字由香港、澳門和東南亞的華工,以及不同國籍的工匠參與」,而一八四四年在澳門簽署的中美《望廈條約》亦是用香港字印製,「是當時唯一一套中文字」。

Aquino和Benny表示,希望透過不同形式,讓公眾體驗字體和排印美學。

Aquino和Benny表示,希望透過不同形式,讓公眾體驗字體和排印美學。

書法方面,香港已故著名書法家區建公與澳門亦甚有淵源。據指,他曾跟從教育家盧湘父學習,而盧湘父也曾於澳門辦學,有指他也是一位書法家。而澳門建築上的題字與招牌中,不時會出現區建公的墨寶。

另外,Benny憶述,曾聽過有製作招牌的師傅表示,在以往澳門有些押店會特地找香港的師傅來澳為其招牌描畫「押」字。「香港那個師傅只帶著一支粗的鉛筆,筆頭很粗、扁的,就是這樣搭船過來,一來就描,一比一,描得很漂亮,描完就搭船回香港了。」

活字印藝工作坊讓學員親身體驗活字印刷的技術。

活字印藝工作坊讓學員親身體驗活字印刷的技術。

在洪流中褪色

澳門中西交流近五百年,Benny有感,澳門出現過的字體相當豐富,但就招牌字而言,不少都因為店舖或公司結業而消失。霓虹燈招牌也因乏人維修而買少見少,上面的字體於是亦一併失去蹤影。而隨着數碼化印刷的流行,很多招牌亦變得扁平化。昔日一些木製招牌會連書法上的飛白(筆畫中間夾雜的白痕,予人筆墨飛舞的感覺)也努力呈現,造工精細,但今日已很少見。Aquino也覺得,或許因為英語及葡語並非大多數澳門居民的母語,許多招牌上的歐洲語文字設計感會較少,「最重要是閱讀性,所以很少會有一些有設計感或很傳統歐美風格的招牌。現在很少見。」
隨着電腦的興起,字體字庫多如繁星,很多人都可自行在電腦或網上的字庫中自行挑選字體,不用再特地找書法家或設計師創作和處理。但Aquino有感,有時即使「材料」放面前,但如果不了解其特性,也未必能烹調出好「菜式」。「電腦可能用一百種字體,但他能否選對?有些人可能會根據自己的喜好調節,弄鬆點、大點、小點,但那種字體可能有一種基本的標準,要怎樣使用才會有美感,那就會破壞了字體原有的設計。」

「就像找廚師煮菜,因為他是專業的,知道怎樣配搭出來是最好。書法家可以有專業的眼光和手法去操作,給出一個最好的呈現效果。」

澳門招牌上有各種不同的字體。

澳門招牌上有各種不同的字體。

字體美學再想象

以漢字書法為例,字體因應書寫(刻畫)的方式、媒材(紙絹、金石),以及印刷的技術、社會美學價值觀等不斷演變,不同的書法家亦有自己的個性與想法。字體因應不同的應用場景,筆劃、結構等設計上的處理亦會有所不同。Benny指出,有時字體之所以會這樣設計,是因為有這需要。例如教科書上的文字,由於要讓學生清楚了解每個字的特徵,所以用筆劃清晰的明體比圓潤可愛的圓體更適合。又例如招牌的題字,筆劃如能相連便可更耐用,不怕某些筆劃因日久失修而缺失,所以一些招牌師傅會想辦法在書寫時把字的一些結構連在一起。Aquino亦以香港近日擬更改部分路牌字型為例。「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要考慮美感,但也要顧及功能性。要認知各種不同字體的作用、效果。這與各行各業使用上都有關係。」

為此,「社字維新」社區藝術計劃亦希望能向公眾推廣字體的美學與運用,尤其是入校與學生互動。Aquino分享,除到校園進行講座和工作坊外,一些學校會跟他們合作,讓學生以字藝和「匠人精神」為題進行資料蒐集,作口頭報告、短片拍攝等。「我們都很高興,校方主動對這題目產生一些想法去合作。」接下來,他們希望可以舉行展覽,展出工作坊參加者的作品。同時,他們亦希望能將字體美學應用到更多方面。「我們其實在不停轉化,賦予這種智慧財產的價值。」Benny總結道。「要知道自己的文化是如何演變成今天這樣。這是字的深層次的存在。字存在了幾千年,如果未來人還需要溝通,字也會存在,因為它是伴隨著人的文明和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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