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最正的你

那些我和你一起的晚上

其實每一次的離別,都很像是死亡。過去我們曾與死神擦肩而過,嘗過許多絕望和心碎,每次跨過死亡的幽谷,我都不敢高興,不敢聲張,惶恐這樣的幸運,會被上天突然收回。

我和你最後一次在這個世界見面,是我生日那天,我們一起吃完飯後,我看著你慢慢走到車子旁,你回頭話:「得架啦!」用眼神示意叫我離去,不知為何那時我突然有某種預感,一陣揪心的痛,眼淚再也忍不住。然後我隨即自嘲這只是無謂的杞人憂天,正如每次你話得架啦,每次我都會暗暗擔心。幾天之後你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十幾年前你第一次生病,那時的慌亂和周折還清楚記得。幾個月後手術完成,那個夏天我帶著吳大,陪你在廣州做電療。我們三人每日來回醫院,一起吃飯、散步,經歷長大以後第一次這麼親近和親密的相處,那個夏天十分奇特,看著你逐日康復,還突然開始畫畫,整個夏天你都畫過不停,畫了一本又一本,像小孩一樣樂在其中,每一天,我們都是中獎的心情。你就是上天給我們的大獎,是無可替代的存在。

相片由李銳俊提供

相片由李銳俊提供

可能上天已經對我們很仁慈,讓你回來再陪伴我們多十年。或者這是一個長長的再見。先是父親,然後突然一日,是你。離別相繼而至,人生是長長的再見。

2017年5月,這一天來了。又是要面對一個危險沒有把握的手術,我們只能祈求奇跡再次降臨。就在牛房關閉前,結果你也沒能來看演出。這些斷裂和停頓,好像也是一個訊號,再續也不是那回事。演出過後便開始與家人輪班照料,我喜歡值夜班。

好像只有在病房裡,心才能安定下來。那段時間每晚九點半十點到第二天清晨七點,是我們難得的獨處時光。或者讀新聞讀書,聽音樂,有時還會看電影,雖然你看得比較辛苦,但還會聽下聲笑下。這中間發生好多事,手術後經歷了從醒來到昏迷,又再次醒來。然後可以說話,可以動到一點點身體,先是手,然後腳,每天不斷練習,極微小的動作可能已耗盡全身力氣,每天身體從零開始重新學習,不斷反覆練習,然後終於可以下床,你用意志再一次戰勝身體的不可能,甚至開始扶著拐仗在病房外緩慢行走。然後又是另一段時光,每一日黃昏我坐巴士到氹仔科大,我們吃飯,然後扶著拐仗扶著你,病房外那條走廊,我們來回無數次。你的能量好強,總在不斷萌生力量,不斷傳送到我身上。

在醫院的這些夜晚,感受到時間一分一秒地迫近,我們如此接近死亡,似乎唯有世界近於寂滅之時,才能進入最純粹的存在,是與有,我們同在,黑夜中,其實是你陪伴我。

世界對純真者不仁,但你只是笑著,無論心裡有著什麼你都忍耐著,笑著,坦然愛著這個世界並留下許多美好。你把複雜的感受藏在相片裡。如果可以無視那有多好,如果可以只活在自己的純粹之中,和愛你的人們一起,那有多好。不止一次我會想。

相片裡是你和外婆的合照,兩個溫柔的人如今在另一個宇宙重聚了。相片裡的你,大概就是我最初記得你的樣子。我的童年,你的少年。少年的你,不大理會我,也沒那麼多笑容,只埋首少年的愛與恨。其實幾好。願一切回到最初。

現在及以後,當我聽到一段好聽的音樂,看到美麗的風景,飲到好飲的咖啡,看到一部好電影時,每當難以抑止的感動縈繞心頭,「係咪好正呢?」,你這樣說。你雖然再也不會在我眼前出現物理上的形象,但卻在萬事萬物中存有。思念永不止息。

「真係好正㗎!」
——給最正的你

(原刊於作者社交媒體,標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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