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也是，他們只需要數字︰得獎的數字，帶活動的數字，閱讀了幾本書的數字。閱讀了十本書，就有借閱紀錄可以向別人講「我校某學生一個星期借閱了十本書」，是否讀了，懂不懂，甚麼感想，沒有關係，有借閱翻過的紀錄好，今天借明天還也可以，那怕那一本是《紅樓夢》。日後校長問我，我都不會反對和反抗，因為那並沒有用，吃力，又不會討好任何人，何必呢？
好像，丈夫跟我說的，學校需要一個有證書的人當老師，恰好你符合條件。但我需要的是你當我的太太，其他人不能代替。學校沒有你，找別人去當老師，還是一樣的學校；要是我沒有你，別人來和我共組一個家庭，就不是一樣的家庭了。當太太不需要證書和學期評核，所以，謝謝你來當我的太太…
這是他當天求婚的話。
「衰人，你在說甚麼嘛？」
「任何證書也代替不了太太的存在，你是我們家獨一無二的。」
現在，我每一天收工回家。
馬上看電視劇，甚麼都不想，備課我就上網看看別人的，抄抄、集集，然後讓他們做題，練習再練習。好像馬戲團一樣，獅子跳火圈，跳過就100分，通通跳過就過關，跳不過就燒著死掉。為甚麼是火圈？不是火團或者噴火柱，或者是跳的是滿途的荊棘，或者是跳錯會踩死無辜的人。通通不要緊，不是我考慮之列。
或者，工作可能變成，準備一個靶子，小孩子射箭射中就好。不射也就算了，不能說我沒有提供靶子。
再或者，頂多讓他們先射箭，我再來畫個靶。總之，大家看著最後結果靶上有支箭就好。
哎～不想了～嘻～～～
我沒有不休息的理由啊。我媽在製衣廠車衣車足一日回家，都可以看電視。我的工作和收入都比她當年好，沒理由休息時間比她少啊。她回家都不用想明天用甚麼車衣針、甚麼針法去車衣。我工作比她進步卻得永無止境地想明天的課怎麼敎，這不是個道理啊。
敎育進步了，怎麼可以排除我的休息呢？為甚麼我的生活會比我媽退步呢？不要說我唔捱得，但係一代比一代工時更長，說成進步。這樣很混亂囉。
所以，不說囉，我要看電視。
電視演到，這個阿姨五十幾歲被資遣，無處可去，只好去洗廁所賺錢養女兒…
準時老師也退下來，才五十幾歲，聽說她在三個學校兼四門課，不是正職老師，還是不停跑學校，沒有在敎育上退下來，但現在薪水就少了一大半。其實也電視這個阿姨差不多。未來十年，我也將會到這個歲數了，我還會敎書嗎？
十年後，我的小孩十歲，應該是小學四年級。我還得要工作吧。準時老師的小孩好像大二了，快畢業，然後她可能可以休息一下了吧。
……
寶寶啊，唔諗得咁多了。你未出世就想這麼多，還是到時再算了。
嗱，你最緊要乖乖地，健健康康，好好讀書，將來成為一個有用的人。
哎，唔洗心急到踢腳啊。你再等等啦，不用急著出來的。多住一下啦，你一出來，就要面對這個世界了啦。這個世界，不是很安全的啊。一出生就要力爭上游，你要長得肥肥白白，病菌才不會欺負你。到了長大入學校，你就要好好讀書，聽老師話，要考第一名。然後要去學多些才藝，法語和日語也要學一點，還有要學下音樂啊，媽媽會同你找個好的鋼琴老師，你要考到八級以上鋼琴。欸，你不用擔心錢，媽媽省一點都會栽養你，任何事情你都下一點苦功，努力再努力，只要下苦功，就一定會成功的。長大了就出國留學，讀到博士才回來，然後就在大學裏做敎授，敎大學好啊，錢又多，又有社會地位。寶寶啊，媽媽幫你計劃好了，這個未來多美好啊。你聽媽媽的話一定不會出錯，你是媽媽生命的延續，你會有美好將來的…
摸了你這久還在伸懶腰，真頑皮。
夠鐘訓覺啦，BB。
甚麼都不想放在心裏，這樣的生活真係簡單得多…
睇下日子，你應該是下個月頭就出世啊。
再多的工作都沒有所謂了。謝謝你給我人生的希望啊。
好，執嘢。
這些課本和作業，明天得帶回學校。
四年級備課，用去年的好了。這一袋資料夾。
五年級測驗改完，這一袋。
作文班的題目，這個資料夾，OK。
然後…交去給主任的分數登記紙。
還有，下次的課程大綱，用去年的，這裡，OK。
嗯，課程完結的結案，OK。
還有這一堆是甚麼？
畢業感謝卡？紀念冊啊。
班人仔長大了…
家琪的，子欣的，家敏的，詩雯的，思琪的，麗花的，雪曼的，…
他們升班了，也太多卡片了吧。
//親愛的老師，謝謝你的敎導，我順利升班了，希望還可以上你的課…//
//親愛的老師，你的課很充實，最念我印象深刻的是你的筆記多得寫不完…//
//老師，如果你明年還敎我們，我就會再畀些心機讀書，不會這麼懶了…//
//老師，好多謝您……//
是Maria的卡片，還有一疊厚厚的信……
//X老師，轉眼間，這個學期就結束了，而我已經沒有在這個班裏。自從幾個月之前我在敎室犯錯，我就再也沒有回學校。我和其他同學不同，他們學期完結了，而我這一個學期…永遠不會完結…。
//我的最好一個學年的班主任，就是你，我最親愛的老師。或者，我這樣稱呼您，你會覺得好奇怪，但是我的人生當中，最後的校園日子，我現在才發覺，有你真好。
//我雖然讀初二，其實我快十六歲了，自從我媽媽在學校發完癲後，我就不敢上學了。我足夠年齡去打工，所以我就去服飾店應徵。我人生第一次拿起筆寫字但不是寫功課，而是在一個入職表格將自己的個人資料填上︰姓名、年齡、地址…，填的時候有點怕，好不容易填完了。我將自己交給了服飾店了…。
//我最記得，今個學期開學沒多久，你便要求我們要寫個人簡歷。你說，你們日後去找工作、去報甚麼興趣班，第一件事，一定是填表，然後可能需要寫個簡歷甚麼的。還好，我記得那一堂課。我就順順利利的填好表格，開始上班了。
//上班的生活好枯燥，在小小的服飾店，真是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有不好的客人還會要東要西，弄亂衣服要我重新疊好，還會嫌三嫌四說衣服不好。我就反駁說又不是我設計的衣服，買就買不買就不要罵我，結果他還去老闆那裏投訴我服務態度差，結果被老闆罵不想做可以走人不要罵我的客人。
//這件事讓我非常傷心，我想回學校，我想我的同學，我想再上老師的課。當我決定返回學校時，又有一件事發生了。老師，我懷孕了，起初我不敢告訴媽媽，後來肚子越來越大，媽媽發現了。她罵我不要臉，罵得我哭了很久，我說我會改過，我不工作，我希望像以前一樣繼續上學，她說一切已經太晚，反問我『你見過有大著肚子的女生上中學嗎？』。然後就將我嫁給我的莊荷男朋友，一直到現在，我就在家裏待產了。我沒有想過，我的人生從學生、工作、到當媽媽，會在一年之內完成。我在家裏，媽媽每日收工回來就口黑面黑對住我。人生可以重來嗎？我想返學啊。
//有一天，家裏沒有人，我偷偷穿回我的校服，這真的不適合一個大肚婆著的，哈哈。我翻開中文課本，最後一節課就是你敎我們的《紙船寄母親》，還在幾個月之前，我一句都不明白對母親為何要講那麼多，現在一句都不用說，我馬上秒懂，寶寶現在每一次在我肚子裏翻身我都感覺到，這個感覺好奇妙啊。這樣的心情真是難以言喻。
//對了，我還記得，上課時你給我們講過很多很多，現在時不時碰碰碰的在我腦海中彈出來，我最記得，你說過，你敎的只是一課書。這是不夠的，最緊要的是將來每一個人都要學會自己看書，能夠自己看書才是一個好學生。所以，我開始自己看書了，我甚麼書都看，看小說，看食譜，看育兒書籍。每天就這樣看上幾個小時。雖然我今生也應該沒有機會再上你的課，但我仍希望做一個你說的好學生。你看，我連『難以言喻』都會用了耶~。謝謝熱心敎育的您，希望你和你的小孩都健康快樂。我的好老師，Maria敬上。//
想著想著，還好她已經離開學校，以她的情況離開，或許並不是壞事。至少⋯⋯她在學校還是一個學生，並不是一個「未婚懷孕的不良少女」。這已經是較好的安排了是嗎？我也懊悔不能陪著她度過這個人生階段，但，我們還有其他選擇嗎？
無法解脫，也不盡圓滿。
不是很好，
也沒有很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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