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啟蒙——念記恩師繆鵬飛先生]Joey:「如果生命中能遇到這樣的一位老師」

從事與藝術相關工作的Joey,自己也一直在畫畫,自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她就開始跟著繆鵬飛先生在崗頂的視覺藝術學院學習繪畫,與繆先生及他的一家人都相識良久,他們對Joey 來說,就像自己的家人一樣親切。當時她還是中學生,父親的一位朋友碰巧認識繆生,便帶著她前去拜訪。

九十年代的澳門要學藝術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沒有藝術學院,沒有畫廊,只有一些偶爾會搞展覽的多功能式的政府場地,展覽很多時就只是幾塊可以移動的展板組裝起來。繆鵬飛於八十年代來到這樣的澳門,剛來時他曾在一間陶瓷廠裡畫東西以謀生。父母親帶Joey去拜訪繆生,那時的情景,她還一直記得。

「那時他剛好穿了一件浴袍,露出了胸口,繆太就囑他把衣服穿好一點⋯⋯」這有趣的細節打破了當時拘謹的氣氛,令那時還是小孩的Joey覺得這位不拘小節的老師似乎有點不一樣。「這麼多年來,他們待我都是十分親切,就像家人一樣,每次我去他們家,繆生都會拿東西出來給我吃,如果繆太不在家,他就會打電話問繆太,看看有什麼吃的可以招呼我,雖然這些都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但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十分感動,好像我還是小孩,繆生就像是爸爸那樣待我。記得初見面那天,他拿了雪糕和汽水出來,問我吃不吃,我說不吃了,繆生就把雪碧倒在雪糕上,說:那我就吃了,然後一個人吃起來。」回想往事,Joey像小孩那樣地笑著,她說不知為何,許多像這樣的小事總是特別記得,許多繆生說過的話也會時常記起。

「用許多方式來鼓勵你思考」

曾在崗頂上課的一班學生中,Joey 與唐重是同期的,兩人都深受繆生的影響,也一直創作至今,而且走的都是當代藝術的路向,內在的探索也很相近。到底當時繆生在崗頂是怎樣上課的?在那個年代,當代藝術可以怎樣教?又是怎樣的教學方式能使這些學生走出自己的路來?

「開始時也會教素描那些,其實什麼都會教,但繆生最主要的是給你一種思考的方式,可能給你看很多作品,那時崗頂有個圖書館,可以看到一些畫冊,因為他教的是比較觀念性的東西,他會提出許多不同角度啟發我們去思考,可能他會給我們一個物件,然後讓我們試著用不同方法來表達,十個學生可能就會有十個不同的表達。教mixed media(複合媒材)時,就讓我們買不同素材回來做實驗,有同學買了金銀衣紙回來做拼貼,她的家人覺得很奇怪為何畫畫要買這些⋯⋯當時覺得上課真的很好玩,繆生就是用一個方式來鼓勵你思考,這點是最重要的,當然他也有強調基本功的部份,但當要學生做創作時他強調的就是思考。」

由於澳門當時沒有正規的藝術課程,大師級的老師也只能教興趣班,所以在崗頂上課的學生什麼人都有,Joey和唐重是青少年,有些同學則是已在工作的成年人,大家抱著不同心態到來,但難得的是,這些都不會影響繆生教學的熱誠。

「即使學生中有不同的程度,如唐重的素描畫得很好,但繆生不會以此進行比較,反而是把學生不同作品拿出來,引導學生去注意各人表達方式上的不同,提醒學生去多關注畫作想表達的內容,而不只是技巧的高低,這點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Joey 說,其實當時很少老師會關注這些,學校裡更加不會。在澳門還未有『藝術教育』這個類別出現時,繆生已經捉住其中精粹,以其對當代藝術的觸覺和熱誠,用這樣的方法在教導學生了,也是這一種教學方式培育了一班有創造力的學生,這個教學模式即使在今天,也是相當難得的。

「有時我們也會畫人體,裸體的和穿衣的都有。面對同一個model,每個學生畫出來都會有點不一樣,如唐重可能會畫得很粗獷,我就畫得很正常,我記得繆生說像我這樣的畫,可能是一般人會比較喜愛的,因為畫得似,但唐重把女模特兒畫成像男人一樣,可能別人會不喜歡,但這其實是很有趣的表達,為何同一個model大家會有這樣不同的表達?藝術家想呈現的是什麼?繆生是在引導學生不要畫成一式一樣的去取悅別人,應該要有自己的表達,這點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也畢生受用。」

「現在回想,那時能遇到這樣的一位老師,是我一生的榮幸。」

啟發與分享比「教」更為深入

那時在崗頂上課十分自由,可能由於是興趣班的緣故,沒什麼教學上的壓力,繆生可以與學生分享很多不同事情,Joey很懷念那樣自由無拘束的氣氛。「我不是很想用『教』這個字眼,我覺得『分享』反而是更加深入的,更像他做人的方式,他就是全部都會和學生分享,分享他對藝術、尤其是對當代藝術的看法,有時還會組織我們去香港看展覽和一些Art Fair ,有時會請大陸、香港的藝術家過來,總之會用很多方法。」其中最使她入迷的就是聽繆生講美術史,講一些大師的故事。「很多故事都很深印象,有些故事很瘋狂,也有很多令人感動,如他講到林布蘭(Rembrandt Harmenszoon van Rijn)晚年時十分潦倒,被人上門追債,林布蘭想進去找些值錢的東西,但經過自己的畫時又忍不住畫起來,完全沉醉其中,忘了追數的人還在門外等著⋯⋯我們都笑了但他講到這些時又會不期然眼眨淚光⋯⋯這些都是繆生留給我的回憶。」繆生對藝術的虔敬之心,深深打動那時的少年人,對還是荒漠一片的澳門來說,是甘泉。

「有時候我會覺得,畫畫什麼的也不是那麼重要了,我不知道別人的人生追求是什麼,但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在你的生命中曾經遇到過這樣的一個人,畫畫或者藝術的背後其實最重要的還是人,如果生命中曾經遇到過可以這樣帶來改變的人,他對你所留下的是一輩子的。」

「有時繆生也會講自己以前的經歷,那些在我們聽來都是不可思議。如他提到以前在大陸最困難的時候,為了想看一張畢加索,他要想辦法先弄一個只供內部參考的圖書證,才有機會看到外國的家居設計書籍,在家居擺設的圖片中某處掛了一張仿製畢加索,他就會用透明的白紙把這張畫複製下來,再拿回家慢慢研究。」據知,繆鵬飛先生在六十年代末文化大革命期間,便開始暗中蒐集西方現代藝術資料,尤其醉心於畢加索等大師的作品,當時便曾仔細臨摹畢加索等幾十位西方超現實主義大師的作品[註1]這種對藝術的熱切渴求、發自內心的熱誠,在數十年後亦慢慢感染了當時在崗頂上課的這些少年人的內心,滋養了他們的創作熱情,引領他們找到自己的路。繆生傳承給這些學生的,不止是技藝,還有對藝術真誠和堅定的心志。

「又記得有次他叫我們看完一些作品後寫文章,我記得我寫的文章是關於立體派,我記得其中一句:他們沉浸在描繪大大小小的方格中,感受著無邊的樂趣。繆老師在課堂上讀出這一段,然後說,這些樂趣普通人並不會理解,只有搞藝術的人才會這樣沉浸其中,而且還會覺得很高興。像這樣的上課,通過各種方法來讓我們進入繪畫、創作的世界,啟發我們的思維,給我們很多想像空間,這不是那些正規的學院式教學,但卻是十分自然的學習方式。」

在崗頂上課的日子對Joey來說都是開心的回憶,從繆生身上她學到很多不只是繪畫技巧的事情。「以前在崗頂學畫是一期一期的,一期完了會有一個學生的展覽,其實那只是在學校的樓梯底進行,但繆生都會認真地與我們一起準備,會出邀請信請人來看。我好記得有一次,他打印了一些邀請信出來讓學生幫忙摺,我就隨意亂做,把信完全摺歪了,他見到就說這樣不行,然後拿過去很認真地重新摺好。」原來作品這樣有氣勢、看似不拘小節的繆生,對待所有藝術事務都同樣在意,即使只是一個學生的展覽,都會認真做好。

雖然看似漫不經心,但繆生其實已視Joey為得力助手,直到過世前,都有找她幫忙處理一些事情,如翻譯或者有展覽要幫忙,「繆生每次都會很客氣,也很信賴我,其實近幾年我在工作上也遇到不少很過份的人和事,所以更加感覺到他的可貴,他好像完全沒有被現在的社會污染,繆生一家人都給我很親切的感覺。由於我們住得近,以前放學有時會一起坐車,或者一起搭巴士回家。」

在新加坡參加亞洲國際美展時,南華早報的記者訪問繆老師,Joey幫忙翻譯。

今天,Joey 仍然創作不綴,她說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並沒有想太多,但回想起來,她在創作上的判斷力、選擇的能力,以及思考的方式都是由繆生所啟發的,那同時也是對當代藝術的啟蒙。

「那是一種耳濡目染的熏陶,尤其是他對我美感的建立,開拓我的藝術視野等,都非常重要。他一直想我們看到更多,不止是繪畫,他會用各種方法,他會觀察所有事情,然後用來啟發學生,那是對藝術、對美感的啟發,有時帶我們看京劇,京劇有很多象徵手法,很多抽象的表達方式,這些都是他想我們看到,想我們自己發現的東西,也是他所喜愛的,他都會和我們分享。你會發現這個老師很有趣,不是只說繪畫的事,而是會告訴你很多有趣的事情,這點很重要。」

即使課程結束了,繆生與學生的連繫都沒有中止,仍然關注著他們。「每次我有展覽他都會來看,是很認真很仔細地看,他好注重學生的展覽,真的很神奇,我自己是懶得動的人,但繆生真的每次都會到,他會問你問題,他對作品有很高的好奇心,也是一位很重情義的人。」

2005年Joey首次個展,繆老師及袁之欽老師皆有出席,繆老師還為畫冊寫了前言

Joey還記得有一年去了紐約,買了很多書回來,有些是以前上課時繆生提過的,她去看了作品真蹟又買了書回來,繆生知道後就去問她借書來看,還做了筆記,她再一次驚訝,原來一個好的畫家就是一生都在不停學習,原來自己的老師一直都在身教著她許多東西。

這是Joey 所喜愛的其中一件繆生的裝置作品《董美人》,2004年在藝博館展出時,作品解說的文字是這樣的:「愈是美的東西是否愈容易異化為“另類”?──對一切的真實進行質疑。這裡美的實體(形象)沒有出現,閱讀它,形成想像中的游離景象。」 (相片源自澳門藝術博物館網站)

繆生葬禮那天,遺體推出來,親友和學生每人獻上一朵白玫瑰,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人的遺體,很安祥,很平靜,她的內心也隨之平靜,因為對她來說,繆生已經留下了,死亡也無法帶走的東西。

 

Joey作品《父親的烏眉體》 (Father’s Wu Mei Font – A Tibetan Calligraphy ) , 2014

 

[註1]資料源自黃曉峰所著《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一瞥》一文,《文化雜誌》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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