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場裡,演員們在奔跑、打圈,用力以身軀表達一幅幅在城市中幾乎隱形的勞動者群像。他們互相擠開同時竭力填補彼此間的空隙,隱隱地說著行業的實相。門外燦爛明媚的陽光稍稍照進室內,場內穿插著受訪者的真實故事錄音與一則則工傷個案,讓這些埋藏在角落故事,逐漸曝光。紀錄劇場《勞動的人》,嘗試描繪一批無名的、因不同原因掙扎上了同一艘船、一同付出勞力與汗水的建築工人,為他們在城市中似乎空白卻十分重要的存在,留下一點痕跡。
被隱形的階層 全城共享的辛勞成果
《勞動的人》是石頭公社「遷移系列」的最終章。該系列以2017年的《遷移者之歌》為起點,歷經了兩年時間,導演莫倩婷(Jenny)與負責研究調查的林詠欣(Jojo)先後經不同渠道訪問了十多名建築工人,於去年十月交出了《民工與我-遷移系列二·階段性創作》,從觀眾的反響與對演出的反思中,再訪問了十來位本地居民,除了普通市民,更包括了僱主及前勞工局職員等,嘗試以工人的對立面作對照,企圖在第三部曲《勞動的人》中,讓創作主題更突出與明確,深入探討「誰來定奪『人』與『勞動』的價值?」
「《遷移者之歌》一開始以『遷移』為題,但它的主題太大,所謂的宏觀卻反而沒有了立足點。遷移當中包含了人的遷徒,後來有了國界或地方界線的概念,令遷移變得合理。再來就是地方的政策,這些都牽涉到人的身份。就好像澳門以前很容易取得身分證,因為城市需要這些人。但到了某個時刻,已經夠了。有了這個分界點,就有了勞工、黑工、新移民等等這些身份的出現。」Jenny回想著她的創作歷程,原點是來自她雙親的背景,而她,正是第一代新移民。但勞動人口那麼多,為什麼是建築工人?
「很多時候他們都是男性,有很大部份是從內地來的,而他們在社會上沒太多機會表達,與家傭不同。可能是因為工種、性別、文化,外傭就是感覺與日常生活相對密切,即使家裡沒請工人,你還是很多時候就會在路上碰到他們,或者連他們放假會去哪裡都比較可見。(對建築工人)有很多假設性的想像,但那些想像是很單一的,而他們在這社會上,在我的感覺而言,是隱形的。這直接牽扯到我去想,作為一個人的勞動價值,或他最基本的生存價值。社會上究竟是如何建構我們看人的價值觀呢?」
這個被認為是隱形的行業,在2018年約有三萬一千名從業員。他們奉上血汗,換取全城共享的勞動成果:大型的公共工程、一而再掘起又再平整的馬路、一座又一座華麗閃耀的賭場酒店,一幢又一幢只可遠觀的豪宅大廈。然而,大部份市民對他們的印象,可能只停留在上下班時間,一部部塞滿了準備開工或疲憊不堪的身軀、人滿為患的巴士,或者在滿街的大小工程,沙塵飛揚的現場,那群天天吞嚥著我們厭惡至極的那口烏煙瘴氣的人肉吸塵機。
勞動的價值如何衡量,與Jenny指的身份地位有直接關係。工傷新聞我們並不陌生,電視新聞可能只用三十秒或最多一分鐘便已報導完畢,沒有更詳盡的資訊,也不見得有任何跟進報導。然而,如果今天換作是一位消防員或警察因公殉職,卻會得到完全不同的看待。在Jenny眼中看來,兩者在本質上並沒大分別,卻有如斯巨大的社會反應差異,這是她終極想探討的題目:社會的價值觀,是如何建構出來的呢?
走不出的階級分野
「我們不是要改變他們的生活,又或者根本我不會改變到任何東西。」在訪問中,Jenny多次強調,來澳門做建築是他們的「選擇」,她不是要替他們發聲或打抱什麼不平,只是覺得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希望與觀眾分享。「我們常常都說要同理,但其實完全地同理是很困難的。活在社會裡,我們基本上是走不出這樣的階級分野,我今天穿的是成衣、穿著這一雙球鞋、用iPhone,我就已經在這個結構中被踐踏,同時踐踏著別人。要完全身同感受與自己不相關的人是困難的,但只希望透過這個作品,帶觀眾在我們每天享用他們的辛勞的成果的同時,可能是這條馬路,可能是某幢建築,是否可以令他們更visible一點?」
放眼看Jenny近年的作品,撇除了較偏向美學追求與實驗的作品,從《完美的一天》、《人民英雄》、《世界和我怎麼樣》再到今次的《勞動的人》,這些較有社會議題性的作品,揭示了她作為創作人對邊緣社群的一種關心。
「自閉症也好、特殊需要人士或民工都好,我對邊緣社群的生存狀態是感興趣的。有沒有可能用另一種眼光來看待議題?我不能說是為他們發聲,我在他們當中看到一種特別的生存狀態,而這種生存狀態是平日在營營役役的社會裡,在每人都忙著各自的事時不會聚焦。當我觀察到這樣的世界觀時,我會很想分享給大家。而我相信透過這樣與觀眾交流,就可以展開對話或展開其他可能性,去接觸平時不會見的群體。」劇場不見得可以解決問題,但如果能提出問題,可能也是個改變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