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想說讓你真的愛書不容易:淺談本埠英文學校閱讀推廣教學之成效與限制

(Photo credit by readingawaytheday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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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推廣呢行唔難嘅,叫啲細路平時多啲睇書,攞高啲分就得啦!」小弟簽下人生第一份專職合約時,我的老闆──氹仔某英文學校學長如是說。小弟畢業自福爾摩沙島某不入流大學,學的是賺不到錢的人文社科專業,平時為學術成績生計所迫,不得不時時翻書。回流本埠接下這份工作,卻感頗為犯難:竊以為享受閱讀之樂是很私人的事情,現在要「獨樂不如眾樂」,將之「推廣」(自問不喜歡這個詞彙,像做市場生意似的)給中小學的學生,千頭萬緒該如何入手?

還好,校方本來就設置了一套頗為完善的閱讀評量措施,不致讓新入職的菜鳥手足無措。澳門的英文學校幾乎都引進了來自一套美國的電腦閱讀評量系統—Accelerated Reader(下稱「AR」),這是文明開化的資本主義美帝教育產業嘔心瀝血之作,其設計方式也反映了典型的美式行為科學思維,就是把一切都量化、再量化,學生的閱讀進度自然也不例外。AR系統把英文世界裡大部份暢銷童書及青少年讀物,都按單字、文法語句及書本總字數,分成1至12等級,對應普通教育階段的一至十二年級(小一至高三)。學生每學段初須進行AR系統的英文能力測試,判定其閱讀能力等級,於該學段借閱合乎自己等級的書籍,讀畢不但要交文字閱讀報告,也要做與借閱書籍內容相關的AR閱讀理解測試,從而讓老師評估其閱讀能力。接著的下一學段,再進行新的英文測試,看看英文水準是下降還是上升?「測試-借閱-寫作-測試」,再讀再寫再做,周而復始,直至其完成中小學教育畢業。

必須說兩句公道話,這套閱讀系統是有它的長處和成效的。拜美帝包容開放的多元文化所賜,適用於AR系統的書目包山包海,無論是低年級屁孩愛讀迪士尼、Marvel英雄繪本,還是高年級有為青年們趨之若鶩的愛情或驚慄小說,甚至艱澀的如Madame Bovary這類經典文學作品,均得到該系統的支援。而且,美國公司也很盡忠職守,幾乎每天都會更新新上市的讀物至該系統。換言之,我的工作不甚複雜:小孩子都是喜新厭舊愛吃鮮的,只要預算允許,持續購入能做AR系統測試的新書,就能喚起細路們讀書做測試的熱情。學生都熱衷於到圖書館借炙手可熱的新小說、新繪本(真的花了血本喔,剛出版的書就從英國美國網購回澳),經過大量的閱讀,他們的閱讀等級都穩步提高,而且寫作能力更讓人大吃一驚,筆者讀到一些優秀高中生的閱讀能力,他們運用英文的能力雖然未達爐火純青,但至少竟達到一般英語國家大學生的水準。這種喜悅的成果,放在小弟以前接受呆板的中文學校教育環境裡,是做夢也不敢想像的。

有利必有弊,這種過於量化的閱讀推廣教學,最終必然擺蕩至另一個極端—重「量」不重「質」。校方、家長都是小弟的前米飯班主,當然不敢說他們流於形式、好大喜功,但過份追求數字指標,必然扼殺孩子進行深度閱讀及思考的可能:每學段讀十本圖書的,是不是就比讀八本的更厲害?閱讀等級是6.0的學生,是不是就比5.9的更優秀?學生對一本新書的內容感興趣,但是該讀物的等級卻比自己的能力等級要低,是不是就被限制不得一睹為快?站在家校的立場,以上的答案都是肯定的。學生為討好師長、盡力提高自己的閱讀成績,也是無所不用其極:「大包圍」式大量借書亂讀一氣再做測試的有之,私下「交換」書目題庫答案心得的亦有之。總之,AR系統「推廣」越深入,全校越容易進入一種老毛「大躍進」式走火入魔的氛圍──人有大多膽,書有多少本。這種囫圇吞棗式的「閱讀推廣」教學,真的是培育有人文品味的現代世界公民所必要的嗎?

在這個資訊爆炸(又一個用濫了的詞彙)的年代,人們已經忘卻了先輩「讀一本書,思考半輩子」的人生經驗,閱讀並不是四肢五官腦袋並用的達標搶灘式的衝鋒競賽,而是心靈上的、深層次的文化交換行為。想想那些偉大的文史哲學人,生活在文字和思想流通閉塞的時代,憑藉手上寥寥無幾的文獻資源,反覆伏案苦讀,多看多想,揮筆留給了世人多少真知灼見?東西方頂尖的人文教育,師徒互相切磋技藝,貴精不貴多,花上大量時間讀幾頁文字,討論內容卻是無遠弗屆、精彩絕倫。美國的常春藤盟校,要求學生埋首經典,一學期、甚至一學年才完成一本柏拉圖、黑格爾或尼采;就是小弟畢業的那家三流台灣學校,也是半學期讀一個章節的李約瑟《中國科技史》、一篇太史公的《史記》。倡導閱讀並不是說多讀幾本書就稱王稱霸,而是作為一種工具或手段,開啟學生主動追求知識、感受宏偉世界的大門。書本裡有的你固然要懂,但書本背後更廣闊的寰宇天地,才是值得我們孜孜不倦為之改變和奮鬥的。

如果說本埠的「閱讀推廣」有什麼局限,大概也是這行業的指導者(教青局的官老爺夫人們)和從業者(閱讀推廣員)的眼界和魄力問題了。作為過來人,不得不感慨他們被煩人的教育行政事務所糾纏,畢竟作為校內一名突兀的專職人員,時時困頓於與教師進行教學和活動的談判協調,也費心於管理學生的紀律秩序,自然也不可能把自己的工作目標設定為像「把學子培育成胸懷天下的知識人」之類好高騖遠的白日夢。倒不如說,「閱讀推廣」本身就是反映本埠普及教育工作的一面鏡子,成年人們對世情百態的覺悟,化作課堂教學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將決定我城下一代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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