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光,我幾乎都跟隨母親住在一所鄉中學裡。學校的老師和職員們帶著一家大小住在一個三層小樓,是那種舊式有著開放式走廊的簡陋樓房。房前是花圃和大大的操場,被一圈樹木包圍。那都是長了數十年的高大喬木,記得名的有銀杏、杉樹、槐樹、榆樹、樟樹、羅漢松、柳樹、枇杷,還有幾株石榴,年年開艷麗的花朵。那時也不怎麼留意它們,但到後來喜歡回憶了,才發現它們在我心裡無處不在。只要閉上眼睛,就能聞到松脂、榆錢兒的香味,看到柳樹搖曳的枝條,還有那些樹間的生命們在嬉戲的身影。
樓裡的小孩都是好朋友,我和燒餅、佳佳,一到放學,就在一起玩耍。躲貓貓、爬樹、跳繩、跳格子、收集石頭是永遠也不會玩厭的,每天的晚飯都要等各自的家長喊幾遍才依依不捨的回家。
小樓的一邊,長着一棵高大的榆樹,枝葉特別茂盛,一直伸進走廊裡來。我家剛好就住在三樓的邊上,所以深得大榆樹的眷顧,讓我的房間總飄滿榆樹特有的香味。春天,榆錢兒冒出來,嫩綠清香,是上好的餃子餡;炎炎夏日時,榆樹的枝葉正是最濃密的時候,讓走廊的一角總有蔭涼;榆樹葉在秋天會轉黃,滿樹黃燦燦,很漂亮;隨著嚴冬到來,葉子落一地,只剩孤獨的枝椏點綴冬日寂寥的天空。這棵榆樹給我帶來四時變化的美好,伴我度過無數個強說愁的少年日子。
有一次,樹上掉下了一隻雛鳥,羽毛還未長豐滿,似乎受傷了,悲慘地叫喚。燒餅建議帶小鳥回家療傷,大家都是滿腦子救死扶傷的熱情,即刻便行動起來。找盒子做小窩,棉花變被褥,還有玩具小碗給小鳥喝水餵食。但是受傷的幼雛,離開媽媽後幾乎無法存活,儘管我們「精心」照料,很快還是死去。開始並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屍體,直到小小的身軀腐爛,發出臭味,莫名的恐懼。後來也是燒餅想起清明掃墓的經驗,我們在羅漢松樹下為小鳥舉行了葬禮,把小小的屍體親手埋進土裡,悲傷的感覺也就慢慢淡化。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和分離。我們也養過一條魚,一隻未睜眼的小老鼠,幾條蠶,動物們死去的時候,我們都在樹下為它們舉行葬禮。那種對死亡懵懵懂懂,只知充滿腐臭和離別憂傷的感覺至今難忘。
操場的另外一角,有幾棵葉子四季都是深綠色的矮矮枝椏的樹(樹種竟一直不知道,現在已無從查證),我們常在上面攀爬。夏天裡爬到枝椏上躺下聊天,有樹蔭的庇護,清風吹拂臉上,渾身每一個毛孔都是舒服。也是這幾棵樹,我們常可以找到蟬脫掉的殼,那時狂熱的收集這種還保持著整隻蟬的形狀細節的半透明硬殼,自然雕塑的精細,令我們非常驚嘆。
柳樹則是最柔軟的,西湖因為它們而顯得柔媚無比,小樓另一側的小池塘則因為它們成為我們的樂園。春天發芽的柳枝最柔軟,愛美的佳佳喜歡採來兩條,圍成一個葉環戴在頭上,扮成柳樹公主。從小對外表很隨便的我,卻也非常喜歡這個盛裝。常常就在柳樹邊,玩很久。後來這裡的污水和垃圾越來越多,小池塘漸漸變成了充滿垃圾的臭池子。我和燒餅佳佳也長大去了寄宿學校,昔日的樂園漸漸被人遺忘,但是樹木們還在守護著我們。直到有一天,學校換了一個校長。
新校長深受改革開放的影響,幹勁十足地想要發展。第一步就是——砍樹。那幾棵有矮矮枝杈的樹首當其衝,因為那塊地要用來建新的教師宿舍。後來就是杉樹樟樹,那些特別粗壯的,用來打造了一批木頭辦公桌椅,聽媽媽講那些桌椅因新的現代化辦公用品進駐而快速被淘汰了。最後,那棵陪伴了我多年的大榆樹可能因為斗胆將枝葉伸入走廊而惹惱了一些管理層,比如燒餅爸爸,鋸子架上了树身。儘管我們幾個小孩吵嚷着不要,我媽當時也極力反對砍樹,終究阻擋不了管理者對改變的熱情。從此,大榆樹就離開了我的生活,而我的少年也逐漸進入鬱悶不樂的高中時期。
前幾日,看到澳洲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婆婆為阻止一棵600多歲的老樹被砍,而將自己綁在樹身上。我就在想,如果早一點知道人可以這樣做,當時少年的我,會不會將自己綁在大榆樹上呢?
在一些人眼裡,也許樹是無生命的,所以應當向一切的人類需求讓步。砍了可以再種,所以只要樹有病或沒有使用價值就揮刀一砍,卻忽視了一棵大樹的長成,養育了多少生命,吸收了多少廢氣,穩固了多少水土,發生了多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