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無風之城

Panorramic View of Macau from Penha Hill, 1870, Artist unknown, from MIT Visualizing Cultures.

Panorramic View of Macau from Penha Hill, 1870, Artist unknown, from MIT Visualizing Cultures.

酷暑凌人,日正當空,我吃過午飯,緩步在街頭,想找一點風。我越過大街、鑽入小巷、步進公園、走上天橋-但沒找到風,這裡、那裡,都沒有風。

這裡是澳門,舉目所見盡是高樓巨廈,把天空圍成細小的天井,玻璃外牆從四方八面散發出驚人的熱浪,像是要烤熟如井蛙般的我們。風,似乎也溶化在熱浪之中。

宮崎駿的電影《風之谷》是這樣說的: 「沒有風的話,城市就會死去。」風是甚麼?是流動的空氣。我們活在空氣之中,但若空氣沒有流動,沒有成為風,我們便無法感受到空氣的存在。

生命亦是如此,需要變化,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古人把生命比喻為流動的河、會長高的樹,不是沒道理的,而生命的流動,不外乎就是空間,就是時間。

中學時,要給生命來點變化,很易。放學後忙裡偷閒,隨便坐上一部巴士,車窗外是全球最多變的城市地貌:狹窄的山路、栽滿老榕的河堤、繁華的商業大街,空曠的沙地球場、百年古剎與洛可可教堂在起伏的地勢上彼此交替著。盛夏的午後,冒著上課遲到的危險,我會和同學花半小時坐車到氹仔,看著窗外的風景由密不透風的城市轉為一片翠綠,頓時覺得那讓人喘不過氣的石屎森林,連同那些重覆又重覆著的生活瑣事都被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成為了生命中某個不起眼的小黑點。

食豬扒包,飲可樂,然後租單車騎到渾濁的小溪看小孩捉蝌蚪、玩爛泥巴-九十年代的氹仔,尚容得下這樣的生活。坐在小溪旁,即使烈日當空,還是能感受到沁涼的微風,彷如上帝吹出的生命氣息,吹過滿山的野草,讓它們漫天起舞。這時候,思緒總會隨風飄到遙遠的過去,飄到這座城市還是圍繞著風生存的時代。那時候,風帶來了傳教士和商人,帶走了殉道者和奴隸,鼓滿了海盜和漁民的帆,讓他們在這座小島來來往往了幾百年。據說,在我出生之前,海灣還迴盪著漁民的歌聲,而天空還是藍色的-也不知道是從何時開始,它變成了現在這副水泥牆般哭喪著臉的慘白。

Macau, 1854 by William Heine, from MIT Visualizing Cultures.

Macau, 1854 by William Heine, from MIT Visualizing Cultures.

或許是為補償我們失去了的藍天、小溪和漁歌,這些年來我們有了銀河、金沙,還有一座號稱全球最壯麗的賭場-就坐落在以前我們捉蝌蚪的小溪上。那座賭場之內,畫滿了藍天、白雲、挖了一條人工河,還僱了個人在河裡划船唱歌。然而,賭場再造了一切,卻複製不了風,我走進裡頭,感受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像活在一本反烏托邦的科幻小說裡頭。

走到這裡、那裡,都是金色、銀色、都是無止盡的賭場,像佛陀的五指山。地貌處處相同,而生命則起伏不再。我以前從沒想過人類居然能以如此觸目驚心的粗暴,硬生生把山挖走,把河填平,讓我走到那裡,都自覺逃不出城市那繁囂的無限輪迴。變化,從此不再是生命裡的必然,而成為了值得炫耀的例外。這些年,那怕是再短的假期,我們都像強迫症似的撲向國外,找尋生命的出口,想像自己如隨風飄散的蒲公英,飄到一個截然不同的國度,一些我們曾觸手可及的變化。

懷著相同的心情,兩年前的聖誕,我從英國約克坐車到以強風聞名的北威爾斯。我倚著車窗,一路聽著乘客交頭接耳地討論著金正日死在火車上的消息,一面看著窗外連綿不絕的河谷、山脈、城市和古堡,如何迅速融化交匯成向後奔流的多彩長河,訝異於名為歷史的時間之流竟以如此具體的方式呈現在眼前。然後,我突然醒悟道,為什麼我從沒在澳門的公車上聽過人談論歷史。這大概是因為,在澳門,時間早就停止了流動,走在這裡、那裡,風景都是一樣,前進或後退,左轉或右拐也就失去了意義。雖然理性上知道世界在幻變,但實際上卻活在歷史以外,像老鼠般跑著輪子沿地踏步-上班、下班、再上班、再下班。

威爾斯之旅的終點,是海邊幾座荒涼的城堡廢墟。那裡是上古時代的最後據點,滿天陰霾像中世紀揮之不去的亡靈,海風吹來陣雨和烏鴉的叫聲似是哀悼著這個古老的戰場。我爬上城堡拍照,隨意放在城牆上未有收起的雨傘卻被強風吹出了城堡。我眺望著雨傘在空中像斷線風箏般飛到黑色雲層的盡處,而那裡有一小片像玻璃碎般的蔚藍天空。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的,乃是生命的無盡開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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