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盡者言:看見浮出地表的「新澳門」

剛剛結束的立法會選舉,結果令人意外、甚至可以說,有點「迷惘」。在當天凌晨開票結果大致底定時,在社交網站的內部討論區裡,寫下了即時的回應:「我看見了一個全新的澳門。」其實,這個「新澳門」存在已久,只是我們看不見,因為,我們已經被排除在外,還留在「舊澳門」。對筆者而言,需要時間再思考,才能看得更清。關心社會發展的人們,普遍認為澳門的民主進程遭到挫敗,出現了大倒退。那麼,這個社會到底發生了甚麼變化?本文嘗試回答這個問題,可能無法給予滿意的答案,但是希望尋求一個可供進一步分析的框架。

「新舊澳門」作為社會分析概念

甚麼是「新澳門」?甚麼又是「舊澳門」呢?老實說,我們還沒有一個清晰的定義。但至少可以肯定的,不是有些朋友所指的以新移民和舊居民劃分的所謂「新澳門人」和「老澳門人」的族群概念。這裡指的「新舊澳門」,是社會結構的分析概念。而以選舉結果作為分析指標,則更特指政治社會結構的分析框架。以城市空間意象作個比喻,如果我們一直以歷史城區指代整個澳門,而忽略皇朝區、尤其是路氹城新興的賭城區,對澳門城市空間分析可能出現的偏差,將會是災難性的。

賭業加上周邊產業,以至因之而產生的灰色經濟活動所積累的能量,已經完全重構澳門的經濟結構,以及作用於社會結構和政治動員的效果,在本次選舉中顯現出來。這種效應對未來澳門的社會發展將產生怎樣的深遠變化,目前還未能清楚描畫,但可以肯定的是,曾經維持一段長時間的「舊澳門」格局,將會徹底改變。那些聲稱澳門政治是超穏定結構的人,這次應該看到一個「新澳門」破冰而出,浮出地表:以賭業利益為後盾、以鄉誼為號召、以新型「社會服務」為媒介,三者互相作用,織成一個強而有力的政治動員網絡。以上論述暫時未能提供量化數據支持,而是以一個個身邊的案例,提醒我們存在著一個「全新」的澳門,那是留在「歷史城區」的澳門人所容易忽略的。以下列舉一些例子:

看見活生生的「新澳門」社群

因工作關係認識的一位朋友,是某家博企集團轄下酒店的高層主管。偶爾在工作場合踫面,不忘抱怨她的老闆:「唉,那時候老闆逼我們七折內部認購公司的豪宅單位,最多可以認購三個單位,我當時勉強買了兩個,現在每個已經升值幾百萬,我一直在頭痛要不要賣出去,真煩啊。」轉個頭,又聽到她在數落某個政府部門:「那個廢物公務員,說甚麼叫我補交甚麼證明,你說廢不廢?他不知道他們的工資全靠我們的稅。」其實,她平常絕少留意時事,可能連誰是特首都搞不清楚,但最近聽說她在忙著助選。

選前兩天,一位工程界的朋友告訴筆者,選舉那天,他的七人車要幫忙載人去投票。他沒有告訴我是哪一組,但這幾年,他從一個普通工程師,到現在工程項目接不完,車子換了一台又一台,還有粵澳兩地牌,假日到處跑,活動範圍遠至海南島。他有今日的事業,貴人不能缺,當然更不能怠慢。

在賭廳做公關的年輕女生告訴我,有些客人的籌碼是以千萬計的,兌成五萬元的籌碼後有幾百個。因此,有時候客人連賭幾天,賭得昏天暗地找不到北,她們賭廳裡的人就串通好,拿他一兩個籌碼,客人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了,有的客人也無所謂。有時候,客人高興,就拿起個籌碼塞到看中的公關手裡,告訴他住的酒店房間號碼,讓她下班去找他。聽她朋友說,她常常會情緒失控,找朋友哭訴、發洩,發洩的方法就是亂買奢侈品,今天買手袋、明天買手錶,隨手又送人。

以上都是些活生生的澳門人的例子,不是少數,親友之間總有人在流傳。近年來所謂豪宅、商用物業的價格,在未見外來資本集團式炒作的情況下,仍然翻滾向上,側面證實了部分澳門人在物質上得到的好處,是傳統澳門人難以想像的。而帶來或有能力分配這些好處的人,自然擁有政治上的號召力。這些「澳門人」在平時,很可能完全過著非政治化的生活,亦不會關注任何社會議題,甚麼政改、城市保育、住屋問題、土地正義等,他們認為這是失敗者才會關心的事,有能者根本無需向政府求助,因為澳門遍地黃金。

因此,對這些人而言,支不支持民主,根本不是問題,選舉對他們來說,只是老闆交付的工作之一,或者為了還人情,或者為了好玩,但這些支持力量是堅實的,因為已經與他們個人的長遠利益捆綁在一起。看起來,選舉期內賄選少了,但事實是有心者挾著賭業中獲取的豐厚利益,長期佈局而得到的結果。現在的澳門,靠選前的三五百元是買不到一張選票的。這樣的選民在賭業迅猛發展的2005年那屆開始逐年增加,到今年的選舉終於爆出可觀的變化,成為影響議席的關鍵力量。相比起這類「新澳門」選民的增長,本屆總投票率的大幅下降,則可看出「舊澳門」選民基礎的驚人萎縮。以下來看看「舊澳門」中的兩大板塊:傳統陣營和自由開放陣營的情況。

「舊澳門」的兩大板塊

傳統陣營在澳門,雖然得到執政集團以政府資源大量注入社團內,但難逃社會結構轉變下的困局。整個陣營已經經歷了一段長時間的組織老化、影響力衰退的過程。傳統陣營倚靠政府資源,不太可能像賭業力量般直接提供經濟驅動力,只能提供社會服務來建立情感驅動力。以街總和工聯為例,街總的舊區坊會鄰里老化,年輕人遷往新市區,組織無法回應新的社區需求,以至人際網絡瓦解;而工聯,除了會員老化的問題外,隨著產業結構的改變,影響力難以進入新的主力產業。在本次選舉中,街總的群力,由於近年來吸納了不少年輕的地區經商人士進入領導層,尚能大致保住上屆的選票,但工聯的同心,得票率大幅下滑,並不意外。

本次選舉,民主派得票率大幅下降,震撼了所有關心澳門政治發展的人。事前幾乎完全沒有徵兆,還樂觀地喊出:坐三望四爭五,結果只保住兩席。雖然選前,有各種各樣的耳語,無法證明的陰謀論,例如:「阿爺」下了死命令,絕對不能讓較為激進的民主派新生代當選;又例如派出「隱形」左派,以相似的選舉語言、形象,狙擊民主派當選率繼續增長等等諸如此類的言論,在選前的街談巷議中流傳。但,也止於此而已,因為,支持或不支持民主派的人,其投票意向基本不會受到這種流言的影響;反而只能在民主派的固有支持者之間發揮催票作用,對民主派的選票其實沒有實質的大影響。由此路進,只能是死胡同,無法抓住問題的核心。

選前一天,筆者在雅廉訪幸運閣門口,踫到住在樓上的中學同學,他現職警隊的中層管理者。沿街順路一起走了一段路,他還是和以往一樣,對當權者不滿,力數種種不是,嘲笑執政者的荒謬處。我們沒有談到選舉,但在分手前,沉黙了一會,他對我說:今年我不會去投票,投來沒有用的,多一個議員少一個議員,都是一樣,要過的(議案)肯定過,不過的(議案)一定不會過。我說:起碼還有反對、保持異議的聲音啊。他丟下一句:只能罵來罵去,又有甚麼用?

如何面對「新澳門」的浮現

這種反應,大概反映了民主派在澳門的典型困局。一方面,假如你堅持理性問政,尤其在議會裡,就算用盡可能的監督手段,對利益分贜的基本格局,不會有任何改變;另一方面,如果採取較激烈的街頭抗爭路線,就要考驗澳門公民的價值驅動力是否大於經濟驅動力,以這次的選舉結果來看,似乎不容樂觀。當然,民主派對抗爭手段、社會議題,以及社會連結,尤其爭取中產階級的支持方面,是否有應該檢討的地方?相信推動了澳門民主運動超過二十年的新澳門學社,會作出檢討。

選舉是一時的,議席的增減也不會對澳門的基本政治生態產生立即的變化,但變化的趨勢將越來越明顯。透過選舉,澳門人需要看到一個「新澳門」的浮現:經濟驅動力將形塑人們對未來澳門的想像,或者說,賭業資本及其群眾基礎,將越來越取得澳門政治、經濟、社會以至城市空間的領導權。如何面對?值得所有澳門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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