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間留下的是人,活在記憶的是鬼

尤金•奧尼爾在晚年才開始寫作《長夜漫漫路迢迢》這一劇本。奧尼爾夫人的說到當時劇作家的寫作情況:「我總忘不了他在寫作過程中是怎麼受罪怎麼、折磨自己。每日他從書房裡出來總面容枯槁,有時還兩眼哭得通紅,看上去比早上走入書房那人還老上十歲。」今日再入劇院,七十二年後再次演繹,這種情緒仍未消散。

開始之前,演員先引導你我進入一幢無人屋舍,傾斜舞台後垂掛著破敗的布簾,房屋、長廊、凳子、書櫃,陽光或桌燈都呈現微弱無力之感,無人再現的場景,給予觀眾陰森沉重之感。

在陰翳之中、眾人渴望著光的同時,整個舞台上卻只有一條亮度刺眼的強烈光線,它斜射在演員身上──棺材被打開,記憶裡中幽魂齊出,重演日常。

我向來以為日常迷人,給生者活下去的勇氣,但在《長夜》之中的各式日常卻相當磨人,除了女說書人之外,其他角色皆以不放大的壓抑存在,無論是表情或肢體,都是到點為止就不再繼續。重演日常卻不是再現日常,刻意形成演員、觀眾和角色之前的距離感。回憶不正是如此?反覆重演,卻沒有一個畫面接近真實。

全戲有兩個奇特的角色:男隊長和女隊長,大部分的時候是以說書人的姿態出現。這兩角色我以為是整齣戲中最難處理的,改編劇本中若無說書人,交待可能不清晰,可說白太多,又有失去空間的危險。說書人角色或說是走向記憶的引線,他倆是家庭成員、是創作者化身、是精靈鬼怪,進出自如,同時呈現出多種情感意象:妻搖擺如夢的回憶,夫妻之間愛恨拉扯,兄弟關係的強固……但我想這倆角色的涵義不僅在此。

尤金‧奧尼爾寫作《長夜》,以其父母兄弟為原型,卻沒把自己放進劇本裡,放入說書人,這個「家」才能團聚。也就是說,這齣戲是一個被時間遺留下來的孩子所作,若然沒有以劇作家形象的說書人存在,戲就不會完整。

時間真是惱人的東西。酗酒或吸毒、幻夢或衝突,《長夜》每個角色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抵抗時間存在,而非單單對抗來自於「家」的多種壓力。一再出現的霧笛,還有沒停過的水滴聲音(當你專注日常重演就會被忽略掉),都是不斷提醒。

「霧來了,黑夜就接踵而來。」究竟誰有力量抵抗霧笛或是水滴答滴答掉下來?是鬼。

從開場導演就暗示他們都是鬼:要幽魂出來,唯有打開記憶的棺材。

只有當他們變成鬼、只有讓記憶被留在漫漫無盡的黑夜裡、只有讓愛繼續重現在各種日常中,就算是重演拉扯暴力衝突。

燈亮,散戲之後,鬼卻還留在夢裡,讓我想好久好久,越走越遠,開始離題。家庭、民族、人類在種種暴力拉扯之中,到底該如何留下平靜?=

戲有暗示,愛即是和解。

我要和記憶之鬼保持相當的距離,銘記他們的憤怒,蘊藏愛的能量。

備註:
觀劇之後,問她:「記憶裡的,都不會是人了嗎?」
她反問道:「那妳說,時間是個一條向前的線,還是一個圓?」
「導演說這齣戲『較能夠完整表現出我的劇場美學實踐』,區區兩小時,創作者用了一生去力行和實踐,妳如何要我三言兩語妄論?」
「只有兩場實在可惜,才開始就結束了。如果台灣或其他地方的朋友都能看到就好了。」
「是呀,期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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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許斌(紀實攝影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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