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生命凝視-《旱.雨》

外面好像又下雨了。

劇場內寂靜無聲。開場的微弱光影中,只見舞台上人影綽綽,彷如遠處山巒移動,黑暗中層層叠叠地緩慢移近,當光線稍亮,赫然發現古人先祖們都來了。演出一開首即告訴觀眾,逝者與我們同在,歷史不能遺忘。

演出的音樂非常豐富,由越南的打擊樂、弦樂等傳統樂器,配合以男、女聲吟唱交替進行,越南的戲曲音樂如嘲劇和說唱音樂都非常古老而有名,這次也得以一併欣賞了,曲詞是由當代著名越南詩人Nguyen Duy為演出所譜寫,文字非常直白,展示着一幕幕家園景像。這種說唱方式,令人想到蘇州評彈或廣東南音,都是在說唱中創造觀眾的想像空間。

極美的人聲說唱為這個演出帶來很大的空間。曲中訴說樹木榮枯、季節交迭,哀樂有時、生死離別,人在這些自然、命運、戰爭、災難的大命題之下,只是直立無言的孤獨個體,大地之上,生存就是這麼回事。因此有了很多凝視、對望、走位,荒漠一樣的巨大空間感。連寂靜也是。

本身為農民的越南婦女們(以及幾位男士),構成了這個演出最動人的部份。我甚至不想以“演員”來稱謂,因為她們無畏而清澈的眼神、堅實的舉手投足,皆非來自“演員”的身份,而是她們切切實實生命本源的質地。

積存已久,由身體記憶牽動而迸發出來的爆發力

積存已久,由身體記憶牽動而迸發出來的爆發力

她們的身體有着不因年齡而受限的不凡力度。來自農務的長年工作,使身體重心自然貼近地面,腳步不急不緩,就算節奏層層加快,都保持着穩當的重心移動,進退有致,上身不以靈活柔軟作展現,而是一個接一個的動作直接使出,突然而專注,直向觀眾,沒有虛發。

作品對戰爭的控訴,並未因溫厚的人文關懷而減弱其力度。急迫的鼓點,極度抑制的步伐,簡單的前後進退,直線的固執、強硬,使觀眾無法迴避她們從懷中揣出的黑白肖像相片,婦女們的動作,沒有一絲一毫多餘的修飾,只在不停重覆推進中,能量愈推愈高,使人忘了她們的年齡,舞台上只見到她們的硬朗和堅持,也許這些都是在身體裡積存己久、深藏其生命歷程中,隨着身體記憶而迸發出來的爆發力。編舞愛雅.索拉(Ea Sola)讓最好的事情發生在這一群六十、七十多歲的老婦人身上,讓動作找到自己的力量,最質樸的動作,因為以生命訴說,如此有說服力,使我的視線無法離開,強烈、動人,由始至終。

觀眾無法迴避婦女們從懷中揣出的黑白肖像相片

觀眾無法迴避婦女們從懷中揣出的黑白肖像相片

看完演出後良久,回憶起十多年前的越南旅行。城市雖然不先進,人們工作雖然勞苦,收入低微,但却仍能保持悠然自得、不急迫的生活品質。最難忘的是坐夜車南下海邊時,我們看到那輛破舊的長途巴士時本來快要崩潰,但沒想到當一個個拿着大包小包的婦女們上車時我們却傻了眼-她們竟然把腳上的拖鞋都脫掉了才上車,不想弄髒這小片公共空間,愛乾淨是來自於對週遭事物以及對環境的珍惜,在整夜的車旅中,沒有人往地上扔果皮垃圾,與大陸的乘車經驗南轅北轍。由此更加相信,一個地方的文明,實在與經濟無關,再沒有條件的人,也可以活得自覺、高尚、有尊嚴,不為環境和別人帶來麻煩。

愛雅.索拉(Ea Sola)在整個作品中展示的,不止是沉重的歷史和戰爭記憶,而是越南人在經歷了長久的殖民、戰爭,目前還要面對大自然的極端氣候之下,仍然保有自己民族古老的文化精粹,並以當代的劇場語言為觀眾帶來啟迪和美學上的振盪。畢竟生命的延續,就是文化的延續。

十多年了,這個作品仍在不斷打磨着,編舞心懷謙恭,只為了向世人徐徐展示在悲劇以後,越南民族柔靭的生命厚度。這無疑是劇場面對當今盲目追求經濟發展,事事講求快捷速成的現代社會,以及面對沒有歷史感的下一代,一記重重的當頭棒喝。

看來這個作品對當下的澳門,更有着不言而喻的特別意義。

逝者與我們同在,歷史不能遺忘

逝者與我們同在,歷史不能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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