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前懸著一輪時鐘與現實一起走,舞台內又幾次出沒時鐘走著戲劇裡的時間。導演在節目單上寫著:「世界變成了一個對時間麻木的年代,一年好像已經是十年了……」。是的,十年前我在台北看過林奕華導演、劉若英主演的《半生緣》,但我無意回到那裏,比較這兩齣戲,真要比也應該比回六十年前出版的原著小說,畢竟這戲用了小說的名字、情節、人物,甚至句子。
乍看之下,這部與張愛玲小說同名的戲劇,彷彿以「時間」為切入點:所謂「緣」者,冷眼看來不過是「我在這裡,你也在這裡?」的巧合。只因生命的時間地點有了交集,在這狹小的舞台上便你愛我我也愛你了起來。但三小時看下來,舞台前那一輪時鐘不斷提醒我們還有多久可以結束,漫長到令人麻木的等待中,導演優遊回楊德昌電影的1980年代,觀眾隨金燕玲的英文老歌或金燕生的蘇州彈詞優遊回到1920、1930年代上海,或者享受21世紀的多媒體聲光和小市民輕愁,所有並置的時間並無完成任何對話辯證,只是各自表述,反正結論已經是不變的:「我們回不去了」。
儘管材料相同,胡恩威已將原著魂魄剔淨,操作成二十一世紀的時髦文化產品。與文本的差別不僅於形式轉換,不僅僅因為置入評彈而將一半故事以古典說書風情交代過去,不僅僅因為金燕玲拖旗袍長襬橫越舞台把另一半故事點迤旎成一場歌舞一場夢的迷情秀;而是看世情的眼光迥然不同,編故事的起手式自然不同,對靈魂的穿透力自亦兩款。
張愛玲生在二十世紀初中國,正值新舊價值衝突得最撕心裂肺,身處那種浩浩蕩蕩的「大時代」,她偏避著道貌岸然的德義正劇不寫,避著英雄狗熊同煎共煮的政治正確不寫,偏寫市井小民如何在時代夾縫裡鑽營生計過小日子,為狹隘範圍裡的小愛小恨而顛仆而心碎。在文評家夏志清力捧之前,張愛玲被視為鴛鴦蝴蝶派之一員,不是沒有道理。但張愛玲為何能橫空拔出?她的小說魅力何以清越出一片鴛鴦蝴蝶歷久彌新?《再生緣》中的顧曼禎和沈世鈞與千千萬萬個亂世男女有何不同?
正是因為時代變動過迅,人間價值與是非盡皆錯亂顛狂,而張愛玲並不看翻臉無情的「對」或「錯」,而是看「美」與「醜」,透過男人女人最貼身的愛恨情仇,猶如一面照妖鏡映出人性之為物,既卑微又蒼涼,叫人憐憫又叫人鄙視,在讀者眼前現形無遺。
從世俗的角度來看,顧曼禎和沈世鈞純屬兩枚普通人:有點能力但不特出眾,想憑一己之力立世,有志氣但不特偉大;論亮麗侃侃不如許叔惠,狡猾機伶不如祝鴻才,命運坎坷恐怕還輸顧曼璐,然藝術家眼光獨到,她看見普通男女那點純真在亂世中的難得可貴,又同時看透那點良善在亂世中的脆弱不堪。幾年刻骨銘心,在現實和歲月的摧折下亦如流星一瞬而隕,徒留空嘆。張愛玲寫出一個什麼都不剩的世界,一切流經過卻什麼都不餘存,是非成敗也變得毫無意義,有的只是人心頭那一抹惘然,揮之不去,沈落心底,無以名之,那就是人心對「美」的一點眷戀、覺知。張愛玲對世界的針砭最強也最軟,因為她從不用政治、不以意識型態,而以美感審判了這個世界。
從這個起手式看舞台版《半生緣》,呈顯於舞台的四男三女、七個人物、六重關係(曼禎和世均、世均和翠芝、翠芝和叔惠、曼璐和鴻才、鴻才和曼禎、豫瑾和曼禎),動機脈絡清楚,份量輕重一致,一字排開,幾無差別。除了高矮胖瘦,紅褐藍綠的外表造型外,張氏的美感審判在此變為一種飽嘗世故的客觀均等:凡俗男女,只緣同陷情天慾海,便如你我,只待樂音一揚,就一對對相擁起舞,各自帶開。姿態配合氣氛,緩緩推送典雅美麗的情愫,把台下觀眾男男女女也擁攬進來,不問今夕何夕,大家一起自我感覺深情款款……。
而今夕何夕是也?十天以前另一個城市才發生捷運無差別殺人事件,城市越擁擠,人心越疏離,一個個無聲的個人發狂起來才驚破世人的冷漠。一部讓大家感覺都良好的戲,用心用力程度當然高於暴起的「屠夫」,然其呈顯對世界的無差別冷感,幾乎一致。藝術會將滔滔濁世中的個人鏤刻下來,顯其獨特;而通俗作品,外表再精緻美麗,本質仍是種扁平化一致化的產品。小說家以剔透心眼,從凡庸中瀝出藝術,戲劇家使用相同材料,而還原其凡庸,上演一齣獻給浮世男女的人間娛樂。
舞台上方的那一輪計時,宛如一座內心空茫的無差別廢墟的象徵,只因我們活在一個資本消費的庸俗時代,大眾化、標準化、全球化,遂為宿命,對情感的閱讀也變得很制式,於是天長地久有時盡,而庸俗綿綿無絕期。
觀演場次:2014年6月1日20:00
演出地點:澳門文化中心
演出團體:香港進念.二十面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