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正在歐洲修讀視覺藝術的澳門人,斷斷續續離開澳門十年有多,每年暑假回澳,印象中都是汗流浹背的天氣和人山人海的新馬路,以及賭場舉辦又貴又無營養的影相打卡Show,那些商業到不能再商業的藝術展覽及演出,筆者不敢恭维。
每年暑假回澳後,我都會歸心似箭想快點回歐,因為歐洲每年暑假都會有多元的藝術展及影展,很多著名的歐美藝術家會舉辦工作坊,雖然參與費用昂貴,但畢竟是人生難得的機會,而在澳門,只有「拍板」經營的戀愛電影館有達到世界水平的節目可看,如果沒有他們,我寧願回歐洲吸收藝術養分。
在三年多前一次暑假回澳,朋友介紹我去幫當時「拍板」經營的戀愛電影館,拍攝紀錄片電影節的開幕,這份「暑期工」把我拉到平時最討厭、擠死人的大三巴。當時對電影館一無所知,筆者也不是電影工作者,只是剛好身邊很多朋友都是「電影人」,我只是好奇澳門的電影節開幕是怎麼一回事,等一下我到底要拍攝甚麼?
轉過頭見到紀錄片影展的策展人,在他身後有張熟悉的臉孔,說著國語。策展人介紹我們認識:這位是《日常對話》的導演黃惠偵。我呆了一呆,導演和我握手,我記得了,她的電影獲得了泰迪熊獎最佳紀錄片的!我當時在歐洲找不到機會看這套電影,卻竟然在一直覺得是文化沙漠的澳門,就見到導演站在我面前,還與我握手!五分鐘後還會一起進場,在同一空間欣賞她的作品,完場後還有座談會?!按道理這麼好的節目,正常電影票一定超貴吧!但座談會卻竟是免費,電影門票也只是約為六歐元,學生還要半價三歐元,比歐洲一杯咖啡還要便宜!這是我認識的澳門嗎?!
我把那一個影展的所有紀錄片都看光,就像在沙漠快渴死的人見到水那種起死回生的感覺,因為我對電影的認識不算深入,尤其是紀錄片,我停留在傳統訪談形式的紀錄片中,所以每看完一套電影,都像打開了另一種眼界。每次看完戲後都會有一大堆人站在電影館門外,激動地討論著剛才電影的手法、劇本及故事性等等。我走上前問一位導演朋友:「電影播完仲唔走?」她不以為然地說,我們在討論剛才的電影,大家有不同的意見,很有趣。那一刻,我在沙漠裡看到了的不只是水滴,根本就是一個湖泊。
那年也剛好看了很多日本導演河瀨直美的電影,也啟發了我拍了人生第一部紀錄短片。河瀨直美當時親自來參與座談會,現場有普通話及廣東話的翻譯,另有英文翻譯員配帶耳機和咪坐在一旁即場口譯,老實說在歐洲自己也很少參與如此專業的影後座談會,我完全感受到「拍板」作為經營者的那種專業及用心。後來我回到歐洲向大學教授推薦河瀨直美的《 蝸牛》,教授驚訝地說他在很多年前一個影展中曾看過預告片,但錯失了機會觀賞,後來因為忘記了電影和導演的名字,所以找了好久都找不到這套電影,他說太好了並感謝我!我和教授說,我還有和這位導演在座談會上見過面呢!我看到教授眼裡全是羨慕的目光,然後說:「澳門經常有這樣子的影展嗎?我很妒忌!」
後來每年暑假我最期待回澳的一件事便是到戀愛電影館看電影,我會在網上先看影展節目單,預先報名座談會,試過坐完二十小時飛機,回澳後睡了八小時就馬上到電影館看戲。家住黑沙環,坐巴士左兜右兜基本上每次至少要四十五分鐘才到達新馬路,然後在那可怕的手信街要過五關斬六將穿過人群再跑去電影館。遇到嚴重塞車的時候,幾乎要坐一個多小時巴士先睇到戲。但正正是因為「拍板」眼光獨到的選片,讓我如此死心地跟隨,因我深知這很有可能,是我人生唯一一次機會在大銀幕看這些電影,我在歐洲不會再找到機會,但在這沙漠裡我找得到。
我無法想像未來三年不是由「拍板」經營,親眼看著電影館將會只剩空殼地「消失」,那個讓我重新找回對城市歸屬感的地方。例如每次回澳,不需專門與志同道合的朋友相約,只要在電影放映完畢亮燈時,每次都會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然後會一起聚集在電影館門外討論剛剛的電影。有一次看完沙基‧迪夫薛福的《小傢伙》,大家都變得很沈重,一同站在戲院外,默默地回復心情,然後大家一個眼神,就會一起步行去附近酒吧繼續討論電影。而且,我只會在暑假的時候出現在電影館,但館內的工作人員竟然還認得我這個默默無名的觀眾,會送上一句:「暑假番嚟睇戲呀?」這不單是講到爛的人情味,而是澳門真正絕了種的歸屬感。
但,感動的三年過去了。
為何當沙漠好不容易發現水源的時候,有人要想盡辦法把它抽乾?
為何有一班不求回報的人努力保護著這個城市,卻有一班人極力地把這城市僅餘的美麗和歸屬感都消滅?
為何一個機構打正旗號宣揚文化的重要性,但在背後卻是真正破壞這一切的黑手?
﹝來論照登,僅代表投稿人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