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對很多香港澳門人的普遍印象,相信都離不開很多美味小吃的夜市、充滿文藝氛圍的書店、咖啡館、九份、淡水、101大樓、墾丁,還有馬英九、阿扁、國民黨、民進黨,當然還有讓人勾起少年往事的《那些年》…其實,台灣不只有上述這些,只是這些旅遊景點、人物、政黨等也實在太著名了。
台灣其實有很多很值得留意或值得欣賞的東西,蔡明亮導演曾說過:「台灣社會精彩無比,不拍紀錄片太過可惜。」是的,台灣還有好好看的紀錄片。
早前就有三部很值得欣賞的台灣紀錄片一連兩晚在澳門國父紀念館放映,說起國父紀念館,對上一次進去,已是十多年前了,這館予我的印象跟澳門一樣,都是很小很小的館,但原來除了大門口那民國年代的主建築外,在其側邊原來有一片大塊的庭園,裡面有國父雕像聳立在園中後方中央,上方更寫上「天下為公」,而這三部台灣紀錄片就在這庭園露天放映,於是觀眾就在國父的見證下欣賞這三部反映台灣當下社會現況的紀錄片。
第一晚放映的是沈可尚的《築巢人》和楊力州的《拔一條河》,《築巢人》是關於一對無法溝通的父子在一個單親家庭相依為命的真實故事,三十歲的自閉兒子,行為和思想就像一個只得十歲的小孩一樣,而年屆五十歲的父親,却要身兼母職長期照料這個永遠不會長大的兒子,除了必要的日常起居飲食外,他希望自己的自閉兒能與外面的世界產生連結,於是帶他撿貝殼抓蝸牛,帶他打保齡球,陪伴他畫幾百張重覆的蜂巢,更為兒子的蜂巢畫作安排放到畫室公開展覽,希望兒子能透過繪畫跟外界溝通。
偶爾遇到兒子突然大發脾氣,父親只可默默忍受,因為知道患有自閉症的兒子是無法控制起伏不定的情緒,父親為兒子心甘情願的付出,完全是因為父愛,然而片中也道出父親心裡的那份壓抑,父親為兒子做的一切,不可能只是短期,而是一生一世,自從自己二十歲時把兒子帶到這世界,及後發現兒子行為和思想怪異,於是命運便被綑綁著,他為了照顧兒子,日常的社交生活完全停止了,到了現在五十歲,他感到很累,對生活索然無味,他期待的是每次的短期出差工作,因為可暫時逃離平日沒有出口的生活,跑到外面好好呼吸一下。
導演沈可尚在處理影片中的家庭衝突和父親內心世界的壓抑非常到位,在影片開始時,是這對父子居所的一連串空鏡,畫面只見家中帶點凌亂的環境,但不見父子二人,只聽到父子二人在吵架的聲音,到了影片結尾,父親帶兒子上山,因為兒子經常走了數步就停下來弄東弄西,走在前方的父親不停在催促他,最後父親像沒再理會他,一直向前走,跟兒子的距離越走越遠,攝影機徐徐的跟在父親後面,聽到父親的心裡話大約在說:「有時候我很想一走了之,很想擺脫命運的綑綁,很想放棄他,甚至想拿刀捅死他。」可見父親內心的壓抑,其實已到達了臨界點。
相對於《築巢人》,楊力州的《拔一條河》卻充滿了對生活的希望。影片由2009年8月8日的台灣風災說起,這場風災摧毀了南部的山中小鎮—高雄縣甲仙鄉,在過去甲仙鄉以芭樂和芋頭聞名,吸引不少遊客前來觀光,但風災過後,就只剩下死寂一片,當地居民也似乎失去了希望,幸好就讀在甲仙國小的一群小學生,在缺乏拔河鞋和專用拔河道的環境下,仍然拼命努力為全國拔河比賽備戰,希望替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家鄉爭取最高榮譽,試圖喚回大人們被風災摧殘後的信念和勇氣,雖然最後只是屈居亞軍,且是帶著失望的心情坐車回家,但大人們卻大鑼大鼓放煙花夾道歡迎這群其實已很棒的拔河小戰士,因為大人們早已被這群小戰士感動了,繼而振作起來,一起挽回小鎮往日的光輝。
此外,這小鎮也住著一群來自東南亞的新娘,她們在遙遠的家鄉被婚姻仲介說服,或應說是被婚姻仲介騙到台灣來,說嫁到台灣之後就可以安安樂樂做享福的少奶奶,但怎料米已成炊後却同樣要下田耕種、打理家務和照顧小孩,甚至有些還要扛起整個家庭的生計,再加上那無情的風災,更使她們對生活完全感到失望,正當她們對將來深感迷失時,鎮上一些熱心人士鼓勵她們走到台上表演話劇、把家鄉美食帶到節慶活動的餐桌上,從而讓她們肯定自我存在價值,而她們也被組織起來表演家鄉的民族舞蹈,來鼓勵積極備戰的甲仙國小拔河小戰士,這群異族新娘對生活的積極態度,就像為鎮上的大人們打了強心針。
最後,甲仙國小的拔河小戰士終於勇奪冠軍,挽回小鎮昔日的光輝。導演楊力州在影片中呈現了,雖然政府對小鎮的災後重建完全沒作為,但幸好有一群永不放棄的小孩和異族新娘的默默努力,把整個小鎮救回來。
第二晚在澳門國父紀念館放映的紀錄片就是黃嘉俊的《一首搖滾上月球》,聽到片名,就知這部紀錄片一定在追訪台灣某隊搖滾樂隊,然而這樂隊的成員不是那些會讓年輕女生尖叫的Rock友型男,而是六位有肚腩的中年爸爸,但他們在台上的風采,卻不比年青Rock友遜色,就如他們在「海洋音樂祭」的台上表演時說:「我們不是菜鳥,我們是老鳥!」台下隨即揚起一連串的歡呼聲。
這隊老鳥Rock友,其實是六位平均年齡五十二歲的父親們,他們組成了『睏熊霸樂隊』,成員有鍵琴手巫爸、鼓手勇爸、低音結他手鄭爸、結他手李爸、色士風手潘爸和主音歐陽爸,他們本身也來自不同行業:教會行政、的士司機、捏麵人師傅、網頁設計師、補習班老師和中學老師。
那麼,他們為何會走在一起夾band呢?
原來他們都有一共通點,就是家裡都有罹患罕見疾病的孩子,他們為了照顧孩子而常常弄得心力交瘁,為了互相鼓勵,他們一起組織樂隊,由幾近不懂音樂開始,到不斷的學習和勤練,最後更踏上「海洋音樂祭」的舞台表演,為的是望能重拾對生命的信念。紀錄片中那份對生命的熱誠,深深感動了很多觀眾,後來更榮獲「台北電影節觀眾票選獎」和「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歌曲」,更重要的是,這部片激勵了很多跟他們同病相憐的父母,以及很多精神狀態跌至谷底的眾生。
好看的紀錄片可以散發強大的感染力,可以讓很多人感動,主要是因為紀錄片是在講真實的故事,裡面的全都是當事人,而不是劇情片的虛構人物和虛構故事,當然劇情片也有些是取材自真實事件的,但始終也有改編成份,且片中人物也只是由演員扮演而已。
很多人覺得紀錄片好容易拍,只需要隨便找些人做做訪問,拍拍他們的日常生活,之後隨便的剪輯就可以,但實際上完全不是,紀錄片要拍得夠深入,導演得花很長時間準備,《一首搖滾上月球》的導演黃嘉俊在開拍之前,就花了整整好幾年時間跟那六位爸爸混熟,跟他們成為了好朋友後才開始進行拍攝,因為沒甚麼人願意讓一個拿著攝錄機的陌生人拍攝他們的日常生活,更沒甚麼人願意很坦誠地回答導演的問題,而在拍攝時,更要躲在一旁靜悄悄的不要打擾他們的生活,在後期剪接時更是不容易,導演如何在這麼多的拍攝毛片中抽取最能反映實況的片段,既要把影片剪得好看,又要顧及被訪者的感受,因為其實觀眾最愛看的,通常就是那些挖人瘡疤的部份,所以最「吸引」或最「精彩」的部份,未必會出現在一部具有良心的紀錄片內。
台灣的紀錄片好看,就正如蔡明亮導演所說,因為台灣社會精彩無比,但其實中國大陸社會比台灣更加「精彩無比」,不論在官場或在民間,每分每秒也在上演荒誕離奇的鬧劇,那為甚麼很少看到精彩好看的中國紀錄片呢?這也跟這個國家的言論和創作是否存在自由有關,你試試在中國大陸拍一部探討六四大屠殺慘劇的紀錄片,又或拍一部探討房子被強拆、異見和維權人士被失踪、空氣和河水被污染的紀錄片,看看能否在金雞百花電影節或上海國際電影節放映,又或你在還沒拿影片去送審時,你已被失踪了。
台灣社會有的是民主、人權、言論和創作自由,紀錄片導演可以放膽的向不公義說不,可以批評政府的不是,上映的戲院也不用賣政府的賬。一個國家或城市要能出產好看的紀錄片,該地的言論和創作必須具備高自由度和得到充份保障才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