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敎員室裡，充滿不安定。
黎老師從校長室回來，臉上通紅，難忍激動。她慢慢坐回自己的坐位上，伸手進抽屜時已經在發抖，還沒來得及打開衛生紙，眼淚已奪眶而出。
六月，瀰漫在中學敎員室的不安是很普遍事，特別是那些上有老少下有妻兒的老師。那些年青的，剛入行沒多久的，反倒沒所謂。
這個敎員室不大，老師們用的是最普通的灰色鐵皮寫字桌，而且坐了二十幾人，電話講大聲點都會被很多人聽見，毫無隱私可言。
「—哇—哇—」黎老師一陣尖叫，她的舉止是一標的老師，溫文婉淑，講話總是小小聲的，向來連大聲罵學生都沒有，現在突然尖叫，這應該是崩潰了。
這一下尖叫嚇到了很多人，即使如何忿忿不平，如何失落，從來都沒有人尖叫的。
然後，黎老師的淚珠滾滾下而下，身體不停抽動，胃部隨著呼吸扯氣聲而不停顫抖，鼻和嘴不停一抽一抽的抽個停，身體坐在椅子上，也不停發抖，兩隻手交疊在套裝裙子上，揉著那團沾了眼淚，濕了又濕的紙巾。好像被爸爸用藤條打了二十下，還強行被罰站在原地不動的小女生。
一名老師按捺住自己迷茫的心情，坐到黎老師旁邊。
作為個敎員室裏唯二的男老師，處在一群女老師當中，有的女老師已經放下心頭大石，有的等著校長的召喚，連廁所也沒有上，深怕校長找不到自己，突然有一個女老師大哭，說真的，大家都不知所措，我更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坐著一動也不動。
一位放下心頭大石的女老師，坐到黎老師的旁邊。
「東家唔打打西家，其實也不用太介意，沒關係的。」
「不並不是稀罕，這裏的薪水也不是特別多。」黎老師說。
「你會這麼想就好了，其他事都不重要，人生還有很長，還有很多事情比這裡更重要的，你還有愛你的老公，還有小孩。」
「可是，我還是個人！」黎老師音量放大，突然從飲泣變成哮叫。故意讓全部人聽見。
「算了，算了，我們都知道了。」
「你們知早就知道，為什麼不說說這個女人！」
「……」
「我知道……」黎老師的聲音繼續高亢。「她是個副主任嘛！」我不明就裡，斜眼瞟到邱主任的一角，啊，我一直都跟著大家叫她邱主任，原來她只是個副的，難怪這個小學部有兩個主任。想到這裡，眼裡餘光看到其他人，大家都不敢往邱副主任那裡看，我馬上回頭，回復正視的模樣。
「都不知道怎樣為人師表……」黎老師還沒有停，音量很大，但沒有對著誰。「我一無遲到早退，二無打罵學生，即使不算特別好，也算中規中舉。」(的確，她說的沒錯)「竟然在校長和主任面前說我整天講電話，整天講電視劇，沒有備課。校長也有來聽我的公開課，我準備了敎材大家都有拿，怎說我沒有備課，這不是含血噴人嗎？」我想到剛剛給學生看的卡通敎學片，有講到成語「含沙射影」、「含血噴人」。
邱(副)主任還沒有回應，對，她當然不回應，雖然黎老師說的，大家都知道，但黎老師大聲嚷嚷也沒有在指明是罵她，她一回應就等於對號入坐了。但不回應，又好像乾巴巴的被罵；又不好離開坐位，一離開，就好像鬥敗的雞離場一樣︰「是不是給人知道我怕她了？都沒鬥就敗了？！」她心裡想，最後，只能坐在自己的坐位，一動不動的裝作改作業。
黎老師不打算忍了，她也沒有再忍的理由。她早就是一個壓力鍋了，昨天差點到臨介點……
昨天晚上。九點。黎老師丈夫回家，最近因為事忙，都差不多九點多才回到家。一整個星期都如此，回家一看，整個臉乾巴巴的，她回到家，小孩在地上玩那散落一地的玩具，廚房都盡是沒有洗的餐具，黎老師墊著面膜，穿著浴衣，頭髮剛剛吹乾，坐在電腦前面把那寫在密密麻麻表格上，學生平時課堂上的分數輸入電腦。今天的事將要過去，這個面膜，是黎老師唯一可是讓自己心情放鬆的恩物。
他一回來，到冰箱拿了啤酒—-這是他放鬆心情的恩物，脫了皮鞋，看一看黎老師，然後坐在兒子旁邊的沙發，看著兒子玩玩具。
他並沒有和黎老師說什麼，大家各做各的事，其實，黎老師早就工作到入了神，跟她聊天談話便會打斷她，如果寫錯了分數，那她就得從五十幾個學生的第一個學生開始重新輸入，別問為什麼。要問就問學校自主研發的這個分數登記系統。
「老公，等一下把廚房的碗洗了。」黎老師當然知道丈夫回來，但也只能對著電腦這樣給他丟話。
「嗯。」他回應說。
「不如先洗澡，再哄小孩睡覺。」
「嗯。」他接著喝啤酒，小孩在哭，因為電視從卡通片被爸爸調成了新聞。
「別搶兒子的電視啊，不然他又鬧了。」
「嗯，好啦。」他乾脆關了電視，啤酒剩下一點點，他準備去拿第二罐，去冰箱時順便一腳把兒子的球踢走，小孩很高興，立即去追，以為爸爸和他玩，然後小孩一腳把球往爸爸處踢。
「我說，你先洗澡，哄小孩睡。」
「嗯。」他坐回沙發，第二罐啤酒喝了三分之一。
黎老師意識到，要制止丈夫這種行為，因為，以他這樣喝酒的速度，加上疲累狀態，他接著就會說︰「我先靠一靠。」靠在沙發上，然後怎麼拉都起不來，一直到二天的早上。
黎老師發火了︰「老公，我•叫•你•去•洗•澡！！！！」
他真的快靠在沙發上了，猛然醒來！
「你去做你的，我沒有吵你，你幹嘛了！」他真的沒有吵他的妻子。
「你現在不去洗澡，又要賴到明天了，小孩要睡覺了。」
「你等我放鬆一下，可以嗎？」
「你放什麼鬆，等弄完小孩再喝啊！」
他肚子好像有東西頂著，好像要爆炸，這種事今早他遇過︰主任從經理室出來，把他也抓進去，然後經理就問他為什麼把報價資料搞錯了。莫名其妙，啊，媽的，這份文件明明只有主任的簽名，他除了向主任提供客戶的姓名和公司資料外，與他沒有任何關係，整個報價都不是他做的，他才知道主任偷偷搶了他的客戶，希望做了這單生意領功，豈知這個主任是新手急於立場，把報價搞砸了！
經理知道那是不是主任的客戶，當然把作為下屬的他召進去開刀，他為了不能在經理面前和主任翻臉了（以免這個主任再整他），只好支支吾吾把所有搞砸了的內容都認了，主任除了象徵式的說了一句︰「經理，別罵他了，他也不想的。」之外，經理已經對他自己一向能幹的印象全然改觀，而且他也因為損失了一名重要的客戶，這使他今年的營業額是否可以達到指標成為未知之數。
他還是忍了，也沒有什麼好發火的，這個是老婆，他去拿了衣褲，準備去洗澡。
「不如趁還沒洗澡，先把碗洗了吧，以免洗澡後再洗碗，搞得身上髒髒的。」黎老師說。
「幹，到底是先洗碗還是先洗澡？」他小聲的碎碎唸。
「你當爸爸的，怎可以在孩子面前說髒話！！」好像有人打了她的孩子一樣，黎老師還擊。
「屌那星！你夠了沒！你是要我沖涼還是先洗碗！」他突然發飆，沒頭沒腦的扯高了聲量，嚇到坐在旁邊試圖用搖控器將電視將新聞台轉回兒童台小孩彈起。
「哇~~~哇~~~」小孩猛哭，夫婦兩人呈現敵對狀態，怒睥對方，黎老師不想去抱小孩，他丈夫看到小孩坐在地上哭，第一直覺是覺得沒有做成什麼危險也不用太去理，可是這個直覺一閃而逝。
㷫頭即時轉到要馬上要與妻子辯清究竟是「要我先沖涼還是先洗碗」這個是非上。㷫之所至，搶了小孩手上的搖控器。
「碰！」他把搖控狠狠舉高摔下來，不到半秒，他馬上後悔，這是3D電視的搖控器，到底要到那裏配？
孩子的下巴，一滴一滴的滴下來，分不清那是眼淚還是鼻涕，早已混為一體。該死的電視台，現在竟然播放“諮詢報告︰離婚和扶養費”節目！
「……澳門可以有兩願離婚和訴訟離婚，如果是訴訟離婚，法官必定會判決夫妻其中一方為違反夫妻義務的過錯方……」
小孩熟練地到紙巾盒拿了一張紙巾，走到媽媽哪裏，遞給媽媽，要媽媽給他抹那些早就分不清眼淚和鼻涕，混在一起的東西。
「媽媽，你們現在是離婚嗎？」這個小孩幾個月前還嚷著說要跟媽媽結婚，現在他知道了，覺得自己未能跟媽媽結婚不是最危險的。
「老公，你明年還會不會留在公司？」黎老師放鬆了下來。
「應該不會升職了，加薪也無望，如果不犯錯，應該還在。」
「好吧，你明年就輕鬆點，明天的家務由我做，小孩上課下課洗澡做飯洗碗交給我好了。這個公司再不想留，也多留一年吧。好嗎？」
「為什麼？」
「我明年當一個全職的煮婦，無薪的，校長命令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