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復育心田
2015年9月6日
我們紛紛來到花蓮縣富里鄉,在瑞舞丹大戲院排成一條長龍。
「你們也來看電影嗎?」台東的店家朋友問道。
「是,我們剛從池上趕來。」
這座自1964年開始營運的電影院,是富里區第一座兩層樓﹑木造水泥砌成的戲院,但從1985起停業,現為地主私人使用,戲院持有人後代有意活化空間。
今天,拍攝《太陽的孩子》的導演鄭有傑選擇在這一家老戲院進行放映,周邊鄉鎮的居民無懼灼熱陽光,一大早就來門口排隊。下午時份,觀眾魚貫進場,有默契地擠在長椅上,畢竟人數太多了。
電影放映前,老闆站在大銀幕宣佈,今年來到瑞舞丹大戲院欣賞電影的觀眾,是五十年來最多的,估計超過五百人,全場四百八十個座位座無虛席,更多觀眾是現場站位。
《太陽的孩子》講述為改善家庭生活獨自出城打工的女主角Panay,因父親患病返鄉,親身感受到小時候的良田美景早已淪為成觀光消費場所,父親租借的耕地亦面臨收購危機,為保護祖靈留下的土地,決定帶領鄉民復育梯田,留下一代一個美好家園。
東部人或多或少對這個故事有共鳴,曾經企盼到城外打拼改善生活,最後城外生活更談不上生活;曾經為今年收成所擔憂﹑為銷路而懊惱﹑為保護家鄉作出抗爭。那時候,他們都經歷過主角的躊躇不安,也體會過踏出第一步需要多少勇氣,掙扎﹑面對。
在那個悶熱的老戲院,我看到他們笑了,哭了,也流汗了。眾人的淚水和汗水早已混在一起,夾著一張笑意的臉孔,彷彿這就是東部人的故事,有淚,有汗,有快樂。
電影主角復育梯田,同時復育人心,也復育了一家老戲院。
二﹑彎腰向土地學習
2014年8月11日
今天是我第一次下田補秧。
我終於想起台東人跟我見面時常常說的那句話:「台東的土很黏,小心被黏住呢。」因為雙腳踩下去,整個人就深深陷泥土裡,不易移動,要夠慢提腳,方可踏步前行。農夫朋友教我抓秧苗時不能弄斷它們的氣根,雙腳微微分開,踩在苗的兩邊,慢慢向前走,只要看到空缺的地方就彎腰補秧,這樣苗就能保持直直一排。
一個下午很快就結束,就只是一個下午的勞動,我已經感覺到腰酸,卻不太熱,可能是泡在水裡幹活,比起拿著鋤頭開墾土地涼快,又比植樹時搬動樹苗輕鬆,只是腰酸的感覺很明顯,也有夠難受。後來我聽說,老農民長期彎腰,腰間長有骨刺,當下頓時說不出話來。
不足一個月,我已經曬得很黑,顯然那瓶很貴的防曬液一天補多少回也抵擋不住東部炎夏的紫外線。
「如果收成不好,那怎麼辦?」我問。
「就認了啊,我們看天吃飯的命能怎樣?」他們總是帶著微笑的回答。
瀟灑的一句「看天吃飯」,可你知道有多少人在影響你的命嗎?就算我對耕作認識不深,全球氣候變化,颱風來襲,每每都教人憂心,怎樣才可以練成你這樣看淡一切?為什麼大家的糧食就你們來扛?
漸漸地,我每次經過土地公廟,就會像他們一樣拜一拜。有事,拜一下;沒事,拜一下。豐收,拜一下;歉收,拜一下。我也學會認了,面對自然,只能臣服,面對土地,只能謙卑。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這樣走了一個圈,以往的城市生活慢慢淹沒在時間裡,曾經她給我的傲慢與富裕,一同放下。
三﹑黏土黏人
2017年4月16日
《太陽的孩子》今晚在澳門舉行放映,我出席了。
離開鄉下一年多,回到我應該很熟悉的城市,卻感覺很疏離﹑很陌生。昔日的城市生活,總老是重拾不來。
「感覺你在鄉下比較快樂,你真的不考慮回去嗎?」朋友苦心勸籲。鄉下的生活是令人嚮往的,新鮮空氣,在地食材,打開門眼前是一大片稻田,這樣的環境絕對令人歡喜。
可她也有另一面,「坦白說,我不喜歡大自然。每次想起那隻清晨就啼叫的雞,我就會抓狂,想起夜晚來偷咬我腳趾頭的蚊子,又會很生氣。大自然是很美麗,但她也很殘忍,到處充滿著競爭,花兒要比鮮艷,不夠鮮艷的就跟你比香氣,美麗的東西都很殘忍。你明白嗎?」城市有著不美好,鄉下亦一樣。
事隔一年多,我再看《太陽的孩子》,眼淚一樣流,而且流更多。以前流下的眼淚有一份熱情,是在台東生活久了,明白他們一直努力付出,裝備自己﹑勇於面對困境的感動;是欣賞他們對土地的感情,樂於無私分享﹑分擔的感動;今天流下的更多是感慨,是回到自己生活的城市裡,發現仍然很多人無動於衷的感概,自己活著的城市,歷史與土地任人宰割;是看到很多人對大自然的消費態度,他們隨便讓碗裡留著剩飯剩菜,而覺得感慨。
「沒辦法啊,我們這裡又沒有田,我們也不會像你般騎單車上班下班,不懂也沒辦法。」走在柏油路上,我默默聽他們說,彷彿「我」與「他們」不屬同一類別。
人們常說大自然能洗滌心靈,如果這句話是真的,那麼帶著已經洗滌了的心靈,從鄉下到城市,甚至到其他地方,其實都不復從前。
黏土黏人,因為它會令人泥足深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