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是「做工的人」——讀林立青《做工的人》

048 拒絕遺忘 紙本月刊

文:何志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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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7年04月19日 12:12

我爸就是書中的泥作師傅。

我六七歲時我爸就帶我去工地,看他工作的地點,敎我用他的工具,叫我這個小朋友用他的鏟去翻水泥,弄他砂、泥、瓷磚。林立青在書中所說,水泥工宛如舞蹈的手藝,兩個人配合得天衣無縫,我記憶猶新。

然後到了大概1994~96年左右,我爸當年四十幾歲,澳門的水泥工流行去台灣做工,那時澳門水泥工一天好像四百到六百港幣,台灣富得漏油,我記得好像匯率算一算有八百至一千二港幣,好像還有更多,到處大興土木,缺的是水泥工(就是書中所說的泥作師傅),不是雜工。有兩三年,我爸去了台灣做工,家裏只有我媽和我妹。

林立青《做工的人》 。

林立青《做工的人》 。

我媽對我說,要用心讀書,你爸在台灣睡在工地。

有一年我爸從台灣回來,高中選文科和理科。我能選理科,但我選了文科,我讀了一天我爸就瘋狂轟炸我,一定要我讀理科,他說,不管在澳門還是台灣,在工地看到工程師拿著圖紙,劃來劃去,很好賺,所以他的兒子有這麼好的機會上高中一定要讀理科,將來可以當工程師,最後我就渾渾噩噩讀完理科。

我大學考上中文系,通知單下來後,他壓根不管我。他說︰「我小學畢業都能把你養大,你讀甚麼都應該活得下去。」原來三年前我考上高中對他來說已經是彩蛋,我能考上大學已經超出他的理解範圍。我在學校一直被投訴,他以為我初中讀不完,之後應該就是個水泥工。我有點理解他為甚麼小時候帶我去工地和教我弄水泥。

隔天,他帶我到工地叫我給他搬東西,好讓他省一個雜工的錢。包工頭是老熟人,在比誰的兒子大學讀甚麼,有的讀醫、有的讀土木或機械,最差那個讀物理。他問我爸我去讀甚麼,我爸說我去讀中文系。「中文系⋯⋯好啊,將來可以考狀元。」我記得我爸很靦腆的笑了一笑,我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不過現在想來,他也沒有惡意,當時在工地包括我在內,沒有人知道中文系讀來幹甚麼。

他那時已經五十歲,不想再出外,1998年經濟非常差,一年三個月沒工開是閒事。但卻換我去台南看電影把妹,我寒暑假回家,他都會跟我說,「你放心,這學期的費用已經準備好。」他沒有說下一年的。

在香港的伯父是同行,說現在香港還有一些年青人會入行做水泥工。澳門已經沒有做,年青人不想去做賭場,警察長期缺人。我這一代應該沒有澳門人做水泥工,在工地的,可能都是從中國大陸來的,別人的爸爸吧。

「水喉華」、「打鐵方」、「電燈偉」等人已經老去,換了我們這一代,通通坐在辦公室,看到這本書挑起了我眼睛的神經,讓我重新思考我的視角。

監工林立青一直在像我爸這些人之間打轉,他沒有將工人美化,沒有說勞動是高貴的之類的話。工人的工作就是生存,就是家人的生計,他對圍繞在工地的男男女女叔叔阿姨,身份平等,這種平等的視覺,只有每天吃同一款便當,活在同一個場所才能感受出來。林立青的悲憫,是指向冰冷制度對生命的踐踏,而不是高高在上對社會底下階層的可憐和同情。

高高在上的可憐和同情好易得到掌聲而不顯廉價。看完這本《做工的人》,並不會覺得作者像一個耶穌要去愛世人,更覺得林立青是工地的一分子。畢竟,去感受一個階層乃至一個人,用平等的視覺還是用去可憐貓狗的眼光,即使不影響最終結果,自身的立場和將自己放在何種位置,是不是構成了對弱勢的消費,自己也未必知道。

誰都知道政府應該做事,誰也知道書中那位右手除了一根手指(手長得像小叮噹的大姐),隔著保鮮膜和工人口交很可憐《伴唱小吃部.做工的人》。但透過林立青的筆,我們應該學懂怎樣平視自己和書中的人。林立青不止沒有控訴她的不道德,更將她的出賣的身體視為一個工作,對一個荒郊野外一手缺四指的女人來說,能賺錢的工作。看完這本書,應該會去想,她其實可以去當電話客服之類的工作,欠缺的是培訓,和大家可以將她看作一個可以正常工作過活的人的視界。

我不是工人卻在工人環境長大,記憶尤在,我明天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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