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凝視:觸感藝術的核心價值

032 教育不是一盤生意 紙本月刊

文:陳斑妮、採訪:黑黑

網址:https://aamacau.com/?p=25126

時間:2015年12月12日 11:11

這個社會,擁有一雙健全的眼睛,就擁有了話語權。

日常生活裡,我們常常談目擊,只要有人目擊,那個目擊者就成為了關鍵,可以使一個受冤枉的人復生,亦可以使一個罪犯下地獄。視力賦予一個人意想不到的權力,正因如此,我們變得理所當然,忘卻「凝視」所製造的規訓和不平等。這個由明眼人所建構的世界,美醜、好壊早已建立一套標準,成為被凝視者的行為規範,甚至是自我價值的量度尺,證明「視力」是一種霸權領域。

近年,藝術教育工作者楊秀卓老師分別在港澳展開「觸感藝術」的工作,企圖打破「視力」的霸權。他強調「視覺經驗」在這範疇其實很輕,一切從視覺出發的美醜批評皆不適用,反而透過觸摸作品,從中獲得的刺激和想像才更重要:「我對於觸感藝術的看法就是代入失明人士的角色去看待一件物件,那作品對觸感的刺激、用他的手指尖去摸時產生的感覺才重要,因為作品的肌理、質感才是直接與失明人士的感覺相連的。」可是,從事這種形式的教育並不容易。

藝術教育工作者楊秀卓老師

藝術教育工作者楊秀卓老師

打開身體感官 釋放更多創作可能

我們無法否認視覺總是主導我們的生活,甚至慢慢令其他感官遲鈍、閉塞,為求打開學員的觸感,讓大家可以短時間內掌握觸感藝術的原理和創作方向,楊Sir 通常會在工作坊開始前,用半小時跟他們互動,請他們用雙手摸一些東西。 「我會問他們摸到什麼、有什麼感覺,形容一下那些物件?通常學員只會說這件東西是暖的、涼的、粗的、滑的、硬的、軟的等一般的觸感,但我鼓勵他們從這種物質的方向去構思他們的作品,多於用視覺上的美觀去評論美不美、好不好看。考慮這件作品顏色的意義在哪? 失明人都看不到!既然是觸感藝術,我會強調肌理上的感覺,多於視覺上的東西,造型、顏色都是給明眼人看的。」

今天,觸感藝術在港澳仍是一項新穎的創作方式,但它的出現帶來一個契機,打破了一貫主流藝術創作的「視野」,甚至進一步思考「凝視」的霸權,看不見也可以創作,也是藝術,喚醒創作人及觀眾反思視角帶來的規訓。

凝視的霸權 創作的規訓

「我常常質疑,當我們要求一些行動不便的人用腳拿起支筆去畫畫,為什麼要用『常人』的美學去看待他的畫? 我真的不明白,如果他只能用頭去畫,能否畫出『只能用頭』才能畫的畫? 那種特殊的筆觸,可能就只有用頭部移動的力量才能做到,這才是獨特的藝術,要求他們畫出跟我們一樣的東西才叫好嗎?!這對我來說很荒謬。」重拾視覺以外的感官,觸感藝術教人善用身體的敏感度,並運以創作和欣賞作品。在這前提下,思考線條、圖案排列是否工整、一張畫的像真度等,反而成為創意的障礙。

十多年前,楊Sir 跟香港電台合作,要帶領二十四位殘障人士一同創作一幅作品,作品將永久收藏於香港中央圖書館內。面對二十四位不同能力者,全都沒有受過美學訓練,楊Sir 坦言:「你說我壓力有多大?我怎樣去安排他們合作畫一幅畫?那時我睡覺又想、吃飯又想,連坐車也想,終於給我想出點子來。」他請參加者用版畫滾輪,沾上顏色,一起在木板上滾。

「我想不管是誰,滾動顏色,有多難?有一位參加者是痙攣的,移動時要用盡全身力氣,我學生幫他拿顏料,他只能用手比劃或是搖頭、點頭。我想講的是,因為他要用整個身體的力量來操作,版畫上的顏色被這度力壓下去,擠出來,他的力量完全投進滾輪中,我看到那畫面很感動,他的顏色很有力,跟其他人不一樣,這就是我想要的:我要你把自己做出來。這才是從殘障人士身體特質中誕生出來的作品。」

痙攣人士的作品有一份特別的「壓」力,而唐氏綜合症的朋友覺得滾顏色很好玩,楊Sir 形容他們的顏色和線條又不一樣了,會比較輕快:「他們的作品會看出差異,每個人壓顏色的力度輕重不一,版面上色塊也就不一樣,你有你的,我有我的,但大家都是用滾輪滾出來的,於是作品既呈現了每個人的獨特性,合起來又有整體性,符合主辦單位的要求。」這次不單是楊Sir 一次傷健共融的藝術創作經驗,更是殘障人士一次自我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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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美不美 想像力是最強的創作力

雖然失明人士看不見,但審美的標準也不能說沒有受明眼人的影響,而且活在由明眼人建立的主流審美觀下,失明人士要追隨他們的價值觀,其實是一件非常不公平的事。

「你跟失明人士談他的作品做得『像不像』?不就是在打擊他們的自信、抑壓他們的創造力嗎?你知道那個挫敗感有多大嗎?」

「我在教中學的時候,一早就把『像不像』這樣的評分準則扔走了,學生一開始也會用『像不像』來評價一件作品,於是我便用方法令他們畫出來的作品沒辦法『像』。我在中學一年級時就打破他們這種單一的審美觀念,不要以為畫得『像』才是好的藝術品,『不像』就是不好,因此,對失明人士我也抱著同樣態度,不應該用『像不像』去作評價。」

明眼人要被重新教育,視障者也要被肯定能力,才能跳出視力的霸權,為藝術創作開啟新的空間。楊Sir 認為人人都要有這個意識,不要把明眼人的審美觀強加在視障者身上,要求他們做出我們認為美的東西,反而視障人士許多東西都藉由自己想像力來建構,會比我們更具創造力。

「視障人士的想像力是超乎常人的,他們想像出來的可能跟我們明眼人的世界有落差,但這就是他們的特別之處,他們能夠藉著觸摸去創造出他們的世。 對於這些作品,我認為最重要是問他們:『這是不是你想要的東西?』如果是,就足夠了,已經是一件作品了。至於外形美醜,我們沒有權力去批評,如果有,那不過是回到我們明眼人的權力世界!視障者的創作力、自主性又去了哪裡?所以,一件作品最重要是視障者覺得做到自己想要的,再試試邀請其他人去摸,看看他們能否從你的作品中感受到一些東西,我認為那就是一件好作品。」

楊Sir認為想像力就是觸感藝術的核心,視障人士的想像來自日常生活中,一切來自雙手指尖的刺激。楊Sir肯定了他們的敏銳程度,並表示:「如果他們有一定的表達能力,又能夠讓我們讀得到,而且沒有『像不像』的標準困著他們的話,他們一定可以超越很多人,去到天馬行空的境界。」

港澳工作坊眾生相

近年港澳引入觸感藝術,楊Sir均在兩地的工作坊擔任導師,港澳學員表現怎樣?

「兩地學員背景很類近,他們絕大多數沒有很深的藝術根底,加上我用遊戲讓他們進入視障人士狀態,在創作上多考慮觸感的問題,在沒有受正規藝術訓練的包伏下,反而有優勢,作品也更加純粹。我感覺澳門的學員更用心一點,這不是恭維的話,這邊的學員在兩天的工作坊都很投入,慢慢完成作品。我不知道跟香港急速的生活節奏有沒有關係,香港能完成整個工作坊的只有少數,所以我感覺澳門學員投入程度比他們高,他們跟著我從早到晚去做,慢慢思考如何做好那件作品,而且很願意嘗試。比如今年的學員,到第二天已經會主動帶自己想用的東西來,即是說他們很想在使用物料上有自己的特性,看得出來他們對自己的作品很著緊,兩地學員的差異很明顯。」儘管楊Sir 教學經驗很豐富,但他也分享了一個故事,是他覺得自己做得不好的一次。

「我只給自己50分」

「那一次啊,如果問我:『楊秀卓,你給自己多少分?』我會說:『我只有50分。』」這次經驗使楊Sir 發現自己對視障人士接觸和了解不夠深。

「我以為給他一些鈕扣,我以為他摸著摸著會知道貼在哪裡,於是我坐在旁邊看,發現原來他要先起一個草稿,摸到線,知道輪廓大致怎樣,才可以貼下去。而且回想起來,作品有點大,只給他八小時去做,有點吃力,但他很乖的去做,沒有休息又沒有怨言,我很感動,這是我覺得自己做得不好的一次。」面對殘障,楊Sir畢竟還是有沒法透徹了解的地方,所以接下來他即將跟一位來自新加坡的觸感藝術家學習,讓自己了解更多視障創作的需要。

蘊釀文化:用藝術感動社會

眾所周知楊Sir 曾做出一系列具批判性的藝術作品,教學時也不忘提醒學生要多關心社會。在這個異化嚴重、價值觀急速變化的世代,藝術可以做什麼?該怎樣抗衡?我們又該怎樣告訴別人藝術的價值?訪問結束前夕,楊Sir 分享了他寶貴的經驗。

「來到今天的後現代社會,或是說這個資本主義已經發展到瘋癲階段的社會,我們怎樣去抗衡? 我們是平民百姓,沒刀沒槍,權力也不是由我們掌握,經濟更不用說,只會流向大資本家,那我們還剩下什麼?」

「但是,我讀到有本書這樣說,『有,我們還有文化。』要改變世界就是由文化開始,這裡所指的文化是很闊的,包括飲食習慣、生活態度、各種藝術媒介,很闊很闊,文化甚至包括怎樣介入城市空間,城市規劃怎樣做,所有都是從文化開始。

人類來到今天,物質的發展已經多到不勝負荷。如果地球的溫度再上升兩度,我們就再也回不了頭了。這個社會已經變得那麼瘋狂的時候,我們是不是仍要繼續下去? 我們怎樣改變? 從文化著手吧,用文化去改變人的觀念,用文化的方式去提高人們的自覺性,問自己要怎樣走下去,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有這樣的意識,這個社會就有希望。你去看佔領華爾街,不然近一點,看香港的雨傘運動,很多藝術的表達在當中,藝術的方式會使更多人明白和受到感動。

一位學生問我:『楊Sir,為什麼你一定要用藝術去講政治?』我反問她:『男友用嘴巴跟你說I love you好,還是彈著結他唱出I love you 好?哪一個更能打動你?』女生當即說: 『當然是彈結他啊。』答案不就是這樣嗎?你不停跟我說『我要真普選』,都不及站在人群當中唱一首歌;在獅子山上掛Banner跟在天橋掛當然是有分別的嘛!人們常說以藝術改變社會,因為文化是更軟性的,是長年累月、潛移默化的,只要到合適的時機,好的改變就會出現,但在未到那一刻之前,我們都必須不斷努力去做,包括藝術、寫作等都是,文化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工作,你要是能改變人們的想法,改變人們的價值觀,生活才有可能改變。有一天突然把人們的文化權利拿走了,人們便會反抗,但這種反抗不是一天就能有,而是長期的一種文化的普及教育,藝術的教育,讓人們慢慢有一種意識的覺醒。」
但願在這路途上會遇見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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