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在文化中心看了一個與『空間』緊密相連的演出──《當下‧此刻.Here》,引發一些關於空間的聯想。
演出由4個單人表演組成,雖然相互連結有點薄弱──無論是水還是那根竹或者小布袋,皆無法形成能代表作者論述的共同力量,反而模糊了視線、鬆散了意義,但幸而作品中所呈現的關注力度把演出重新聚焦──真正把演出連結起來的其實是4位創作人對空間定義的追問,構成一場別具意義的個人身體與空間的對話。
毎一位創作人所選的空間都別具用心。除了丹麥藝術家姬特.約翰遜(Kitt Johnson)的作品選了在具代表性的文化中心水池上進行外,三個本地創作人的作品,都選了非一般詮釋中的『文化』空間,饒富心思地為觀眾帶來不同過往的空間經驗,探究尋常以外的空間意義。
第一個單人作品選在文化中心的戶外水池。丹麥編舞家Kitt躺在水池上,感受這個每天在人們身邊進行着却很少被感受到的流動,配以那來自空間和自然的聲音,人們再聽不到的偌大寂靜—特別喜歡瑞典音樂人史都.伊立信(Sture Ericson)所小心把持着的音樂聲效,在每一段作品中適量地或還原,或放大環境當中聲音,引導人們注意聲音也是介入環境的重要部分,不能過度不能破壞,而KITT同樣嚴謹地以動作微幅對應這緩緩呼吸着的水池, 制約而留白的演出像是對這個寂寞水池的哀悼,對城市中自然消失的哀悼,對這片沒人看的風景的哀悼。
這個佔地甚廣的戶外瀑布本應是本地最美的水景戶外空間,剛建好時站在高處,視點自腳下的流水引向面前大海,很有氣勢,但設計師的心意迎合不上發展,不到十年,眼前的海景沒有了,流水斷了,進不了大海,視線被割斷了,海岸線改了又改。
這片美麗水池的另一問題是,它與文化中心周邊戶外空間的設計一樣,像是不鼓勵市民的進入、停留甚至使用。在水池邊勉強散步(上下斜坡)是可以的,但沒有讓人可以休息的設計,席地而坐看風景或小孩玩水也是不鼓勵甚至被制止的,僅有的一些座位設在空曠、荒蕪的廣場邊上,坐在那裡無景觀可看,遠離水池,也遠離街道與人群,沒有植物和任何設施,使得這一片偌大的公共空間,變成不友善的無人之地,不像是一個活躍文化的地方,倒像是為了阻隔人群、管制森嚴、冷冰冰的行政大樓。
觀眾被引領走進連接金沙的廣場,氣氛和景觀截然不同,來往上班和進賭場的遊客相互交錯,生活的氣息複雜了忙碌了,但較有人氣和真實感。然而這麼大的一個廣場,設計和用途却模糊不明,幸而還有幾個小朋友在踩單車,算是讓廣場發揮到一點點功能,但顯然有關人士並沒有把這裡作為公園來設計當初也沒考慮讓小朋友和老人使用,沒有任何相關設施和功能,也沒有什麼景觀、沒有遮蔭的樹以及任何供人停留休閒的設計,記得在新城填海諮詢會時,已有附近居民投訴這個空間的不明和浪費,畢竟居民才是真正使用空間的人,但空間的設計却往往最忽視他們的聲音。
觀眾被引領到廣場一邊的『澳門回歸賀禮陳列館』,又是一個空間和資源的大浪費,本地人有誰會去這個地方?!都是一車一車的遊客──同行的朋友低聲說,任你民間等多少年都等不來一個劇場一個畫室一個排練室一個藝術村一個電影中心一個藝術學院……這裡空間就是有,但就是不為本地人所用也不為本地人所設想,真是愈走愈氣!這次演出原來是要喚起人們留意此地到底有多少被浪費掉的空間!張楚誠的演出在連接回歸館的過渡空間裡,低矮的灰牆盡是壓抑和陰鬱,他戴上白色假面的獨舞正好回應着此刻的憤懣情緒,在人來人去的虛妄中像是什麼都拿不住抓不緊,演員在無助中最後引爆了最具真實感的“水彈”,而我暗自期待這水彈應該還要大一點,再大一點,水花要濺得滿身….讓人們都能感到演員的憤怒和無助,引爆自己,更要引爆別人。
走下去,下一個演出仍是充滿不平之氣。
林詠欣選了一條直衝下文化中心擺放廢棄雜物垃圾場的斜坡,又是一個平時我們不會留意也不會使用到的空間,這個空間讓人聯想到的是髒亂、廢棄與被遺忘,而演員對空間的回應很直接──順地勢快速滾下,以身體直撞向垃圾筒,進入場內大力敲打雜物,以細小身軀推開大鐵閘,以大水喉沖洗自己…..以各種個人方式力抗這個地方的負面環境和能量,雖然看起來好像只有發洩,但同時也是一種負隅抵抗的方式,在這個狹隘侷限的環境內嘗試把自己的力量儘量放大。
進行過程中對演員賣力演出最有趣的呼應是在對面棚架上工作的建築工人,作品本應觸到他們生存狀況,但他們只以笑着看熱鬧的方式回應,這又是site-specific演出特有效應──“happening”當下直接面對常態大眾時,常會出現的落差,回到老問題上-藝術與生活的距離,或許,這是所有site-specific作品引發的終極思索。
最後一個演出是郭瑞萍的作品。
觀眾被帶到文化中心與對面人行道連接的行人天橋上,本來這又是另一個與海有關、令人讚賞的建築設計,但現在硬生生被切斷了與自然的聯繫後,顯得怪異和孤單地立在半空中,像一截斷橋。經過兩個壓抑、噪動的作品後,這一個同樣對不合理的空間作出批判,對自然的被消失作出哀悼,也同樣自環境中取材,以身體回應環境,然而演出幽默而巧妙,更注重細節的營造,帶出不一樣的批判力量來。
舞者的打扮令人聯想到澳門原有的在海岸邊棲息的鷺鳥,她與車行方向逆向前進,朝向往來車輛徒勞地抗議着空間的被佔用,手上傳聲筒中不斷發出唸詩(玉文作品<白羽>)與怪異諷刺的歌聲,企圖以聲音來奪回失去的空間,觀眾從上而下,俯視着這一場個人與頻密往來車輛和巨大噪音的對抗,令人觸目心驚,很是震動,不期然想起那位時常會在街上見到,舉着巨幅白布和同樣大喇叭,總是以怪異裝束一個人在抗議的老伯。
下天橋,到了被圍起鐵板已不知多少年的人行道,舞者讓自己像藤蔓植物那樣緊貼在遮蔭棚架上,讓我們近距離聆聽她的呼吸聲,事實上她要我們在嘈雜的車聲中感受那僅有的一點自然的聲音,面前就是阻隔開人與自然的大片鐵板,舞者如遠處大石壁縫間長出來的那幾株不服氣的綠,在觀眾之間盤旋穿過,在狹窄有限的空間中曼妙地伸展着肢體;最後,舞者引領觀眾從鐵板上的小洞中看進去,原來,裡面這片即將填海的廢墟之上竟是別有洞天──開了大片野花野草,在陽光和微風中輕輕擺動,一板之隔,却竟如世外之境,令人讚嘆。植物才不管人類的什麼規劃,也不管即將降臨的大破壞,他們只管盛放—在當下、此刻、Here!
小洞裡這花開遍地的美景,以及原有的海景,長期被鐵板人為阻隔,城市人們無緣得享,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有這片風景。大自然曾經給予這個城市很多良辰美景,但對早已無知無覺的城市人來說,都是虛設。
這4個單人演出,充分流露出創作人對所處環境的關懷,作品引發了我們對空間的閱讀和思考,空間的設計和佈局最能反映出一個城市的問題,這方面已有學者們以厚厚的著作來論述了,而這次創作人則純然以個人演出來喚起人們關注,並提出力度不少的質疑和批判。由空間出發的演出,最後回歸到空間自身的問題上,由個人身體引伸到對大環境的思考,拓寬了觀眾的視點,創作人所下的一番心思,讓人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