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時光機,最想回去這個時代。去年一本十分喜愛的書,寫的是值得人們一輩子守護的東西。
中島京子,充份捕足了三十年代至二次大戰前那暴風雨前,一般市民如何置身於大時代中的神韻,把戰前東京許多生活細節鉅細無遺地寫成了女傭多喜的小說。
《東京小屋》是敍事者「我」-七十多歲的老多喜,寫下十四歲開始到東京做女傭,在平井家工作的「懷想記」。她一開始便提到,現在「家」的觀念已經改變,她一心只認定戰前的平井家,為自己最終居處的家。這座建成於1935年,在山坡上有著紅色屋頂的小屋,是小說的核心,象徵著還未經戰火蹂躪的東京,正值新式文化方興未艾的摩登時代,一切新鮮而純粹,各種感覺還未被開發過度。屋子裡面住著的是重視生活品質、懂得設計美感的平井一家,充滿生命力的太太時子是都市女性的典範,立在山坡上的小屋像是這一切文明價值的守護者,新派的作風與傳統基調在這裡建立了一種生活上的美妙平衡,就像太太時子的和服與大波浪鬈髮是如此搭配,如此美麗典雅,多喜說,她願意一輩子守著這個家。
以女性視點來書寫的《東京小屋》,寫的也是女性,因此,相對於以男性為中心的戰爭,女性明顯抽離,眼中看到的狀況也大不一樣。雖然戰事的消息與當時社會狀況不斷穿插書中,但作者同時也把它介定為只是作為配角的男人們的事。書中描述日本正式跟美國開戰那一天家中兩個男人的興奮狀態(也是當時很多日本國民的狀態吧),多喜這樣寫:「老實說,這天晚上的亢奮,我沒跟上。」
那座立於小坡上紅色屋頂的小洋房,像在抵禦時代的洪流,不願捲入其中。屋內的女人,就像多喜所說的,對於外頭的戰爭和時代的亢奮,始終「沒跟上」。因此難怪外甥健二時常質疑老多喜所寫的懷想,因為跟他在教科書上讀過的歷史太不一樣,有趣的是作者用心寫出了多處庶民觀點與歷史教科書上的記述如何不同,讓我們讀到在不同背景和階層的人眼裡,對同一件歷史事件可以有如此不同的看法和感受。
小屋雖然精妙完美,但也同時是屋內兩位女性生活的全部。太太時子一度想逃離,因為她愛上了屋子以外的別人。《東京小屋》中的愛情使人想起夏目潄石的《其後》,個人無法改變或者最終也不想改變的、包覆了缺憾與遺憾的不可企及之愛,然而《東京小屋》中的愛情不止這些。作者借另一位女性,時子的朋友睦子寫得很清楚,包括了三種不同的愛,而這三種愛的核心,都是時子。在多喜眼中,太太時子所呈現的一切,包括服裝、個性、談吐、生活方式等盡皆美好的化身,與戰前曾經出現過的東京生活相連結,一直溫暖著老多喜的餘生,這樣的愛,是一種精神上的支柱。作者通過許多生活細節的描寫,把這樣的愛微妙地書寫下來。其實三十年代至二次大戰前的文明生活並非那麼不可思議,其實當時在歐洲也同時達致了文化上的輝煌年代,在多個領域皆如是,每次讀到這段歷史,無不訝異於當時所能達致的那些成就。《東京小屋》不止重現戰前那個短暫的黃金年代,作者亦同時宣告它的不可能重現,小屋終被戰火摧毀,人類的文明已然轉向了不同的方向。這也與書中最後提到的繪本:Virginia Lee Burton 的《The Little House》的故事,有著相似的隱喻–小房子原本只是立在四周都是樹的山坡上,生活其中的人們過著簡單自然的美好生活,然而過度發展的文明使它變成了高樓大廈中一幢毫不起眼的老屋,被人遺忘。繪本中的小房子與書中東京小屋的描述十分相似。
「可是看到隔天早報的標題時,某種感覺輕輕滲入心裡,突然明白許多事情。啊,開始了!新的時代開始了!」(p.175)
臨終前的老多喜出現了憂鬱症狀,除了放不下對女主人秘密的愛與愧疚外,還有她對小屋的無限懷緬,這當中也包含對文明逝去的悵惘。我們這一代雖沒有經歷過大破壞力的天災與戰爭,然而也習慣了眼睜睜面對周邊種種失去,這種憂鬱,我們是懂的。一直不願意離開房子的時子,最後也與房子一同消失在時代中。
然而,作者最後還是留下了希望–小屋雖然沒有了,但或者可以另一形式延續下去。小說的最後一章,突然抽離原來主線,轉由描述他者的生命來敍述之後發生的事,擴展了的視點更為觸動人心。書的終章就名為「小房子」,不復存在的小屋成了神秘漫畫家一部沒有公開過的同名作品,死後才被人公開,於是我們終於得知,小屋中的人物(2位女性與小孩)與她們所曾代表的一切美好價值,一直被漫畫家以另一種方式,默默地守護著。他與多喜一樣,始終都在守護著這個小房子。
整本書的最後以一個令人懷念的畫面作結,作者描述了漫畫家所畫的《小房子》,卻也把思緒帶進最深處:
在旅館房間,我攤開複製的《小房子》。
每一張畫中央的圓圈中都有三個人。
奇怪的是,沒有男人,總是有一個小孩在玩耍。兩個女人總是在一起,或做家事,或在談話。
最後一張裡面的她們,緊緊握著手、靠著頭,望著窗外。是擔心暴風雨再度來襲?表情有點不安。
她們視線的前方,映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