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上尋歡 還是落地生根？
「北上」，永遠都是不少澳門人最終極的選擇。無他，畢竟澳門一直都跟內地有著緊密的聯繫，人們星期六日過關到拱北買餸，走遠些少又可以吃農家菜，抵食又新鮮，這些低廉且平易近人的消費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澳門人跨越關口。珠海高鐵站建成、青茂口岸24小時開通，再加上2023年實行「澳車北上」。「北上」有什麼好去處，相信不少本地人都再熟悉不過，不必多提。也難怪過去賀特首也要勸喻「澳門人留返一餐喺澳門食啦」。
只不過，另一邊廂橫琴有澳門政府大推的「澳門新街坊」住宅社區，再加上去年12月開通的輕軌橫琴線，連新一屆特首岑浩輝都鼓勵澳門人去橫琴養老。橫琴各種新去處，大家又知道多少呢？
橫琴，這座與澳門一橋之隔的「新區」，短短幾年間從一片開發中的土地，變成了政府大力推動的「應許之地」，自2019年起中央發改委不斷出台政策鼓勵橫琴與澳門一體化，成立琴澳深度合作區，商業大廈、住宅、大型購物中心、娛樂設施已經不斷在橫琴落成。部分本地人搶先到橫琴享受比澳門更豐富、更便宜的娛樂休閒選擇，甚至被政策吸引，直接搬到橫琴居住。
到底在經過這幾年發展後，澳門人在橫琴的生活體驗有什麼改變？又會對澳門造成什麼影響？
橫琴口岸旁的灝怡財富中心和灝怡天攬住宅項目早前宣布破產清算，現已爛尾收場。
二、一關兩檢 一路向北
交通一直是過去澳門往返橫琴的一大問題。但自從去年底澳門慶祝回歸時，輕軌橫琴線也趕在同時啟用之後，從媽閣到橫琴不過是一程輕軌的距離。以往橫琴有待發展，無論娛樂或飲食都欠缺選擇，人們「北上」首選仍是往珠海出發。時移勢易，現今可以躲過進入北區、過拱北關口時的塞車、排隊等各種繁瑣，只要轉一程輕軌就可以輕鬆到達橫琴，車程不到20分鐘，氹仔居民更可以在半個鐘內輕鬆往返，未來輕軌進一步擴建，想必會令更多澳門人受惠。
到橫琴路程之所以如此便捷，除了因為交通發展，更重要的是相比起拱北關口和青茂口岸種種繁瑣程序和遙遠路程，橫琴口岸真正做到了超越「一地兩檢」的「一關兩檢」，「合作快捷檢查通道」把兩地的閘門徹底合併，只要拿出一張證件，不到五分鐘就可以從一邊走到另一邊，光是這一點就比起其他口岸「贏咗九條街」。當年不過是「一地兩檢」已經在香港引起爭議，部分港人憂心於管轄權模糊和私隱資料互通，今日澳門人順暢地享受到超越「一地兩檢」的「一關兩檢」，足以見到澳門特區的制度優越性！
詢問經過去橫琴的朋友，他們都說「行得快咗，最緊要過關舒服呀嘛！」
三、物美價廉 好食好住
橫琴長隆海洋王國、橫琴創新方這種大型商場、旅遊度假中心，水族館、動物園、VR互動大人未必覺得有新意，但假日要帶小朋友「放電」是又近又方便，更物美價廉，為計劃兩日一夜短途旅遊、「微度假」的澳門家庭提供新去處。不過畢竟到珠海便可以享受高鐵的便捷，出埠旅遊有更多選擇，橫琴未必會是澳門人未來的首選，所以橫琴的真正優勢始終都是更短途的即日來回，特別是週末、甚至平日，如果在金光大道工作，下班半小時就可以簡單「一關兩檢」去吃餐便飯。
在內地的平均物價而言，橫琴消費絕對講不上便宜。受香港、澳門的物價帶動，再加上內地近年來的經濟發展影響，鄰近地區物價上漲，北山大院、富華里等新興起的旅遊熱點的部分消費甚至跟澳門接近，二十多元一杯的奶茶、三十多元一個輕食套餐、人均消費大概一百元上下的商場食肆雖然稱不上便宜，但絕對比澳門要低30％甚至50％。
橫琴中高端餐廳逐漸增多，成為橫琴另一個消費潛力。
總有人憂心內地的食品安全問題，特別是近年的「預製菜」風波令內地餐飲業蒙上一層陰影。人們往往認為大型連鎖食肆都是低質的預製菜為多，更記得過去的地溝油、毒奶粉，乃至最近網絡流行的「科技與狠活」，甚至帶着早年過拱北關口時看到內地各種髒亂而留下的壞印象。
只不過，無可否認的是，近年隨着經濟發展和食品監督標準的提升，內地沿海城市的中高端消費正漸漸發展，只要肯付出好價錢，意味著食肆能提供更好和更穩定的消費品質，讓你能夠明顯品嚐到食物水平的提升。這是由於內地本身就因經濟發展產生了中高端消費的需求，當地人自己也不想要吃到預製菜，他們有錢後也願意用更高的價錢享受更好的品質。當消費者在各種比較下對商品產生更高的要求，也自然為市場帶來更好的商品。
在內地整個經濟高速發展的產業鏈、網絡資訊平台及物流和電商行業的帶動下，推動著抖音、小紅書、美團、順豐、貨拉拉等平台的成長，因此消費者能要求更新鮮的食材、更好的環境、更便宜的價格、更熱門新奇的消費選擇，而背後能夠支撐著這一切的邏輯，便是在龐大的消費體系下的「內捲」：一種高度的底層競爭壓力，配合龐大的人口基數帶來的低廉勞動力。
因此，最後呈現在消費者面前的企業，往往已經經歷過高度競爭，「捲」出了更多品項、更精緻和新奇的產品，以更低的價錢、更穩定和最低限度的品質搶佔市場，甚至時刻在崩潰邊緣勉強生存。哪怕在當下內地經濟出現疲軟，又或者正正是因為經濟疲軟下，仍然努力在競逐中的企業便「內捲」得更激烈。
以上的經濟因素，再加上橫琴的租金成本遠比澳門低廉，正正為本地消費者帶來甚具吸引力的消費環境。現在走過橫琴口岸，一眼望去就已經有數個商場——中央匯、勵駿龐都，就連與關口連接的商場也陸續有不同餐廳進駐，喜茶、茶理宜世、Hyphen自然不在話下。商場地下就可以坐城軌或公交直通整個橫琴，也可以直接在口岸叫「滴滴打車」到橫琴華發商都，提供澳門人各式各樣的消費。
橫琴另一個消費潛力正是來自於新浮現的中高端消費選擇。走進天沐河公園有品質不錯的熟成牛扒和西餐，到橫琴IFC可以享受高端路線的蒸氣海鮮，更不要提各大菜系都成熟的連鎖餐廳。當內地食品代表的不再只是農家菜和新鮮雞，而是更成熟的中高端消費時，在便利性之下就無可避免擠壓到在澳門酒店內原有的餐飲選擇。
輕軌橫琴線於去年（2024）年底開通。
四、「新街坊」新未來 還是流落異鄉？
眾所周知，澳門地小人多，政府一直想要推動住屋政策解決本地居民的住宅問題。在中央大力推動橫琴與澳門融合下，「澳門新街坊」的社區計劃應運而生。「新街坊」的規劃主打其實正是社區「澳門化」，把橫琴社區包裝成澳門的「飛地」，配置學校、醫院、超市、銀行，連建築用料和規劃都仿照澳門的規格進行，用上原裝的西門子家電再配澳門標準的物業管理、設有醫療服務的社區診所、讓濠江中學進駐橫琴，把教育資源對接澳門，價格不過是三萬人民幣一平方，兩房單位三百萬澳門幣不到。
但問題來了——即使這裡再怎樣為澳門人設計、包裝成澳門社區，這裡終究是「內地」。
「新街坊」的最大問題在於，它始終不像澳門大學一樣是一塊真正的「飛地」，而是完全受內地法規管轄的住宅社區。這意味著，它的一切運作，包括學校、醫療、社區服務，都依賴政策紅利的持續支持。
橫琴澳門新街坊。
當前的政策確保「新街坊」擁有完整的澳門配套，但這種模式能持續多久？政策變動的風險是否會影響到居民的權益？不禁會問，當政策重心轉移、當內地房地產政策變動，「新街坊」還能維持澳門標準嗎？把澳門人吸引到橫琴後會不會成為另一個「雄安新區」，從一個充滿憧憬的美好未來，變成一個政策被遺忘的孤島？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橫琴的房地產市場遠不只「新街坊」這個選擇。近年來，橫琴房地產開發迅猛，大批高端住宅如琴海灣、浪琴灣、荔枝灣、悅海琴等相繼落成，大型樓盤早就塞滿橫琴，企圖吸引投資客與澳門人置業。
然而，在內地房地產市場持續降溫的情況下，橫琴的房價已經出現鬆動，部分樓盤的售價甚至已經跌破「新街坊」的價格。更嚴重的是，像東西匯這樣的樓盤甚至陷入爛尾危機，讓不少澳門人「中伏」，成為了「高價買入、無法入住」的受害者。最誇張的是就在橫琴口岸左側灝怡財富中心和灝怡天攬住宅項目在上年宣布破產清算，空置的大廈旁邊旅客人來人往，但從開盤時需要搶房搶鋪的熱門單位早已爛尾收場，無數被吸引的澳門人和香港人淪為苦主。
因此，「新街坊」的另一個危機是只容許澳門人買賣的交易限制，在澳門看似便宜的三百萬樓價，實際上跟橫琴的樓盤相較起來難有競爭力，在市場遇冷時，它的流動性甚至會遠遠低於普通橫琴樓盤，需要轉手只能找其他澳門買家，無法在更廣泛的內地市場買賣。當橫琴的樓價都岌岌可危時，受交易限制的「新街坊」就更易成為「蟹貨」。
橫琴真的有那麼好嗎？一些人對「新街坊」滿懷憧憬、一往無前，但更多人仍舊猶豫不決——如果這真的是澳門人未來的宜居地，為何至今入住率仍然不高？這難道不是最直接的市場回應？
五、現況如何？未來又如何？
上述介紹可能會讓人誤以為筆者在「講好澳門故事」、出盡力吹捧橫琴深合區，又或者是在唱衰橫琴。實然，出發點只是希望一方面使本來對內地市場不太有好感的市民理解到橫琴可能造成的潛在影響；另一方面則是對習慣北上消費、打算在橫琴安家落戶的市民看到潛在風險。與其吹捧或唱衰，不如實際走訪橫琴，看一下在橫琴生活的現況。
走過橫琴關口之後，該地經濟確實有所發展。一個個大型商場和交通設備開始建成，關口雖然累積了一定人流，但仍然十分暢順。橫琴口岸的商戶以葡記手信葡撻、菸酒、茶餐廳為大宗，意味着主力的消費客群仍以往返澳門的內地旅客為主。只不過，當筆者在過年期間實際走過橫琴華發商都後，發現餐廳內確實擠滿澳門旅客，連停車場內有超過三分之一都是澳門牌照的車輛。
橫琴現有的大型商場數量實在過於龐大，除了少數廣受好評或者成為網紅熱點的餐廳以外，同一個商場內的其他店鋪有時甚至人跡罕至，一些商場和寫字樓也沒有足夠的商戶進駐。至於「新街坊」以及橫琴內各個落成的新樓盤，只要實際走訪當地，就會發現現在不論是出售率和入住率都明顯過低。並非出於諷刺，走出幾個消費和旅遊熱點後，橫琴確實仍如一座死城。
步出橫琴口岸，左方是灝怡天攬、右邊是橫琴信德中心，正對面有勵駿龐都和琴海灣。
歸根究底，橫琴現有的人口和既有的消費結構，根本就難以支撐如此龐大的商業中心和大型商場，然而各種工程卻早就在政策和消息預期所帶動下提前落成。市場在賭一個未來的藍圖，賭橫琴確實會成為未來內地對澳門的消費和貿易窗口，甚至要賭澳門市民和更多內地企業會帶着錢財和人口到橫琴進駐，以上的一切都要求著難以想像的政策拉力，務求在十多年內徹底改造把橫琴改造成新的經濟熱點。
至於現階段，一切預期仍未可見。橫琴的生活模式此時此刻看來仍然充滿各種破綻和漏洞，不論是未來的政策風險、現有的人口數量和消費結構、配套的完善性都略顯不足，種種條件需要進一步完善。不過，現時橫琴對於澳門的影響力卻是真實的。就在半年以前，當橫琴輕軌尚未開通時，橫琴口岸的商場仍然一片死寂，但今日已經開始萌發着生機，為能夠簡單過關的澳門人提供新的消費選擇，甚至不用走出口岸，半個小時就可以享受到比拱北更優質、更休閒和便利的消費。
橫琴確實有潛力改變澳門，特別是氹仔地區的消費結構。當未來輕軌進一步開通，加上原有的巴士路線，到橫琴消費確實會成為一個更普遍和日常的選擇。一些人或者會嘲笑在橫琴、甚至「新街坊」置業的市民。然而，雖然入住人數不達政府預期，但人口轉移的情況確實逐漸發生。消費選擇變多，再加上部份人開始在橫琴置業，澳門市民的消費習慣將自然地進一步向內地轉移，包括日常的購物、餐飲、娛樂，進一步壓縮澳門本地中小企的生存空間，這種消費轉移效應可能會令澳門市區的商鋪倒閉潮變得越來越嚴重。
消費者會在理性選擇的驅動下被遷移，最標誌性的現象就是過年期間澳門擁擠著講普通話的內地旅客，到了橫琴卻全部都是講廣東話的澳門市民。試想一下，當只需要十幾分鐘就能抵達物價更低、選擇更多的橫琴，你還會選擇在氹仔消費嗎？再加上「澳車北上」以後，鄰近地區被澳門人的消費影響而變得越來越貴，澳門人在大灣區越探越深，想要更好、更新奇、更便宜的熱點。
一個個大型商場和交通設備逐漸在橫琴落成。
近年澳門許多傳統餐廳、零售業等街坊小店因租金與人力成本壓力而結業；另一部分店鋪則開始遷就澳門人週末必定到內地的消費習慣，選擇在週末休息；更多的則被取而代之，成為了迎合內地遊客的連鎖品牌和網紅店。
當未來消費習慣逐漸向內地不同地區轉移，本土商店的生存空間將進一步縮小，本地市民的消費選擇變少，經營者就更難以依賴本地客源生存。澳門的本土經濟，正在被迫走向依賴外部消費的單一模式。坦白講一句，要比價錢和比質量，澳門怎有辦法和內地鬥「捲」？這不是因為澳門店鋪懶惰和不思進取，而是在與內地龐大的經濟結構的競爭下產生的必然現象。
騰籠換鳥，築巢引鳳。澳門，是否不再屬於澳門人？那麼難道橫琴就會是澳門人未來的「應許之地」？橫琴的發展正在重塑澳門人的生活方式。當我們習慣了週末北上、習慣在橫琴吃喝玩樂，習慣消費力向外轉移。當這一切都變成「習慣」，澳門未來還剩下什麼？
至少，我不希望澳門下一代要在小紅書旅遊攻略裡寫——「週末去哪裡？不如回澳門看看，懷念一下舊時代的氣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