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待下世紀再嬉戲──給上世紀的真.文青

125 愛之重鎚 紙本月刊

文:黑黑

網址:https://aamacau.com/?p=105046

時間:2023年09月28日 11:11

「嘩,呢張咩相嚟架?呢個係邊個?」

數年前的某一夜,我帶兩位拍紀錄片的朋友走入《華僑報》拍幾個報紙出版的鏡頭。因為《華僑報》的年代感,仿如走入時光機的我們都被迷住了,對於其中的一切都好奇,指手劃腳什麼也問一餐,當時的「接頭人」正是《華僑報》的資深記者小毅(我又稱她為「主席」)。那一晚我經過她辦工的書桌,上面堆滿了紙張和各種舊報紙,一叠又一叠,僅剩下中間幾方寸的空間,大概夠一張原稿紙平舖攤開。在還使用原稿紙的年代,年年又月月,字字的辛勞,形成了這個獨特的「奇景」。

而被掩埋在紙張之間的桌面玻璃下,壓了幾張相片,隱若可見其中一張:明哥!另一位,齊肩鬈髮的揚眉女子,身掛攝影機手上拿著筆,一身文青裝備十分搶眼。主席脫口而出:「呢個我嚟㗎!」聲音中透著一點得戚,就是她平時常有的語氣。原來八、九十年代時,她曾親身訪問過黃耀明。兩人那時應都同樣「出道」不久,有種目空一切的氣場,小小一張黑白相片,型格到位,「嘩!」除了讚嘆我已不知說什麼好。小毅也很喜歡這張看來隨意的相片,一直珍而重之地壓在工作的玻璃枱面下。

真是如風往事。在上一個世紀,小毅不只是對社會百態嬉笑怒罵的「憤青」,原來還是不折不扣的真.文青。她看很多小說,文學的流行的武俠的,很多報紙副刊,九十年代真文青日日追看的《信報》副刊、《明報》副刊和周刊、《號外》雜誌,她統統如數家珍,據說現在她家裡還收藏了好些,我想不到身邊有誰比她更擁戴、更投入。「文青」這個詞今天「貶值」了,變得好像只會打卡擺姿態,但那些年的文青是身體力行,更多地投入在知識的增值之中。

年輕時的小毅(右)和歌手黃耀明合照。

年輕時的小毅(右)和歌手黃耀明合照。

時間再倒退。小毅其實是我在法國唸完書回到澳門時認識的第一位記者朋友。當時我們的一位共同朋友詹纓,相約一起去越南。很多旅行的細節都忘了,最記得的倒是旅途中我倆不停的相互鬥嘴。那時大家都是年輕氣盛,常常爭持不休,為堅持己見拗到面紅耳綠。當中最主要的,是小毅常說自己不懂「藝術」,兩人嘴型唔啱難以「對話」。我倆當時爭持的其實沒有任何具體事例,純粹只是「意氣之爭」,相當意識形態,簡言之,為拗而拗,得啖笑。但這樣的鬥氣,其實沒有傷害任何我對她的印象,最多只是覺得此人太固執(其實我也一樣),但我心底已經明白和知道這是一個怎樣的人了,即使她還是不時調侃,但我知道那都是沒有惡意的──不止沒有惡意,甚至比起很多人都還要關注和為此抱不平。因為不久我開始做作品,也開始涉入一些事件當中。由雙年展的「黑箱作業」開始,小毅就一直寫著,每次都是她主動聯絡我。我心裡有時會閃過一絲這樣的懷疑:可能正因為當年與她的時常鬥嘴,成為了我的提醒,讓我一開始就意識到,自己不能走到某一個方向去,也不能成為某一類人。

在街頭的《舞語錄》演出後,她打電話給我,說寫了篇「東西」,這應該是她第一次寫這類型的文章吧,又談到她在街上看演出的感受,聊了相當久,當然也夾雜著「我唔識藝術」的無限loop……但是這篇文章,應該是我收到唯一與這個演出相關的文字了,即使在今天看來,這都是一篇見解獨到的文章,這是因為她的思考,不是我的。

她寫:「在邁向九九年門檻的演進中,澳門都無可避免地與北京接觸,但我們的生活制度、意識型態,我們所習慣的一切卻與大陸的一套模式大相徑庭,溝通模樣是否你有你的革命樣板,我有我的不可改變的軌跡呢?」(〈看「舞.語.錄」的感覺──從這齣現代舞中你會讀出許多意念〉)

讀她的文字,你會知道這是一位用心看戲的觀眾,她會把眼前看到的馬上與自己的經驗對接,與世界對接,會自主思考那些沒有說出來的話,表層底下的內容,尤其因記者的工作訓練,使她敏感於一些其他觀眾沒有的角度。其實這正是之前我們討論過的,藝術並非只為某些特定人士而設,而她也終於不再跟我爭論,慢慢把自己的觀看形成一套方法。有些人會借用別人的角度、別人的方法,但她是從一開始就建立自己的,是從日復一日的閱歷中,長年走在社會的最前線中,形成的觀看。

然後接下來,作品與作品,事情與事情,幾乎不間斷的發生,又碰碰撞撞地過去。對於那些大小文化糾紛,小毅從來沒有缺席,那個常說自己「識條鐵」的人,其實就是最關心這個城市文化動向的人,常說自己不懂得寫這類文章,但又是寫得最勤快、最頻繁的那個。

後來,她與朋友開始經營《論盡》媒體。她常來边度有書給我看報紙,那時還是在《訊報》的一版。不久之後,她開始搞網上的《論盡》媒體了,也開始準備每月規律的出版了,於是,她來邀我一起做藝文版面。我覺得自己真的十分走運,身邊常會出現比我良善和能力強大百倍的貴人,尤其當我生命陷入低潮,無法驅除的魔咒快將我吞噬之時,她的出現與拉一把,及時讓我的焦點與視野打開,看到事情的寛廣,學會懷抱希望。雖然我從來沒有對她這樣說過,但我心裡要說的,想說的,到最後,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我們於是有點「再續前緣」。除了藝文,有段時間我還兼任行政,更經常地碰面,討論和處理大小事務。她對於每次藝文想要做的專題,總是說好,總是支持,更少不了言語的鼓勵,或帶我們吃好東西。總之只要有主席,就沒有要擔心的事,好像天塌下來也有她撐著。

小毅在華僑報的書桌上,堆滿了紙張和舊報紙。

小毅在華僑報的書桌上,堆滿了紙張和舊報紙。

小毅在華僑報的書桌上,堆滿了紙張和舊報紙。

小毅在華僑報的書桌上,堆滿了紙張和舊報紙。

那些年我們也一起有了不同的外遊,如到廣州參加書墟、做講座,到香港、台灣做新書發佈會等等。無數共渡的時光,相片裡留下的,現在腦裡還依稀記得的,都是嬉戲般的時光,因為主席總會講很多話,總是說著笑著。在藝文這一區塊,是完全沒有壓力和難堪,責任都是自動波,即使追逐著死線,主席從來都只是信任和支持。那些情緒反而有時是我們給她的,她已經全部的時間都被我們榨乾榨淨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文字裡了,她每天就在這個城市走來走去,無論去做採訪,在這裡或那裡寫稿審稿,去醫院做治療,回論盡開會,這些年即使病中,每次她去哪裡都堅持自己走路,或坐巴士,絕少要人開車接送。

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她如空氣般的在場,或是以文字與我們同在,經歷所有起落與喜悲,習慣有時她會比我們更肉緊、更心痛,更不能「就這樣算」。好多時,世道不仁,我們都有點乏了,麻木了、呆滯了,她卻仍緊咬不放,或者比我們更出力地痛罵。當我們的共同好友陳渡去世時,小毅十分悲痛可惜。即使許多年過去,每當發生一些文化或環境爭議時,或面對荒謬現實絕境時,她總會說:「可惜陳渡不在,只有他才能寫這些。」每次聽到她這樣說時,雖然我沒有答話(也不知說什麼),但我的心總會抽痛一下。

是的,很痛,很可惜。而如今,我又要面對相同而加倍的心痛,面對再一個無法填補的失去。不只是因為我沒有了一個好朋友,一個好的工作伙伴,而是因為這個地方,從此沒了這個人。是因為愈來愈少人,會像她那樣關心,那樣肉緊,愈來愈少人,會像她在做這樣的事。

沒有了這樣的人,這裡會變得愈來愈安靜、無趣了嗎?可以肯定的是,這裡從此不再一樣,不再是相同的城。

近日翻看《土星座下》,第一篇即為悼文,是桑塔格哀悼她十分敬重的美國作家Paul Goodman。讀著令人不其然想到身邊已失逝的幾位朋友,那些此後再無法看到的著緊,聽到的堅持。

這一篇的最後一段,完全就像在訴說我心裡的失去:

「無論是否有他的書作伴,我身上都將帶著他留下的痕跡。我的哀傷亦無法止歇,只因他不再能在新書裡暢所欲言,只因從今以後,你我皆須踉蹌而行,相互扶持,學著說出真理,學著寫下我們心裡的詩,學著尊重彼此瘋狂與錯誤的權利,在再也看不到保羅的囂張咆哮,再也聽不見保羅耐心地反覆解說萬事萬物,再也碰觸不到保羅優美典範之後,學著培養我們的公民意識。」(〈On Paul Good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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