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寫致命的日常 — 坂元裕二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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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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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3年07月23日 13:13

坂元裕二,在日本可謂無人不曉,他寫的劇集許多都讓人回味不已,除成名作《東京愛情故事》,其後每年的新作都會展現出一些創作視野的延伸和新的追求,如《Mother》以及《《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等。

我們所身處的世界,真的是如表面所見的那樣嗎?即使日常看起來並無不妥的平凡人們,也會構織成怪物隱匿其中的世界嗎?

是枝裕和的最新電影《怪物》,剛在康城影展拿下「最佳劇本」榮耀的作品,而這次的劇本,就是由劇作家坂元裕二所撰寫。坂元裕二,在日本可謂無人不曉,他寫的劇集許多都讓人回味不已,除成名作《東京愛情故事》,其後每年的新作都會展現出一些創作視野的延伸和新的追求,如《Mother》、《Woman》、《問題餐廳》、《追憶潸然》,以至近年的《四重奏》、《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等。他寫了很多這個世代女性的故事,不止我個人十分喜愛,在台灣,甚至有專門只出版坂元裕二作品的小出版社,並以其劇作角色名字來命名。

 近年,坂元裕二也寫舞台和電影劇本,2021年看了他寫的電影《花束般的戀愛》,沒有想過這樣的純愛電影也會讓我這個老人如此感動。他把一個老掉牙的愛情套路:一對深愛彼此的純真戀人逐漸被現實生活擠壓至愛情消逝的故事,說得異常動人,而且置入大量日本當代文化養份,以兩人喜愛的作家、漫畫家、電影、音樂等,把兩人愛的堡壘構築起來,而現實的殘酷使之支離破碎的,不止是兩人的戀情,同時也是這些脆弱而美好的存在。這是一個關於現實與夢想,追求與羈絆的故事。對於這個容不下純真事物的真實世界,坂元裕二就是這樣貼地地批判著,時而憤怒、時而荒誕,但對身處其中的人物,卻總以體諒而溫柔的筆觸去書寫他們的命運。

在電影《怪物》中,也能找到相似的命題與關注。是枝裕和加上坂元裕二,怎樣看也是黃金組合,不止是彼此的才華與知名度,更是兩人對所關注的命題,都有著十分相近的關懷,是思維、嗅覺和觸覺都相近的一族。是枝裕和大量聚焦家庭與社會問題的電影,自2004年《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開始,兒童便時常成為他電影的核心人物,尤其是孤立無援的孩童,他們未必是孤兒,但卻無法得到原生家庭的疪蔭,如近年的《小偷家族》中也有兩個這樣的小孩。在成人世界的不仁當中,在他的電影中也存在一些仍能無私奉獻的小人物。

是枝裕和的最新電影《怪物》,剛在康城影展拿下「最佳劇本」榮耀的作品,而這次的劇本,就是由劇作家坂元裕二所撰寫。

《怪物》的主角也是兩個小學男孩,橫在他們面前的,是充斥了各種成見、慣性思維、無法同理他人的致命日常。看似平常的生活,平常的人與事,全都就像發生在我們身邊一樣普通。但,看似受害者其實也可能是施暴者,全部都可能是足以扼殺人心的怪物。

安藤櫻飾演的麥野湊母親,是一位單親媽媽,眼見兒子舉止古怪而且身上帶傷,疑心他在學校遭到班主任保利老師的覇凌,她大興問罪之師地來到學校,卻發現不管是老師還是校長,都似乎企圖掩飾事實,令她更相信一切都是由保利老師引起,而校長更是缺乏同理心之人,一切證據都似乎確鑿地展開在她眼前。為保護兒子她不惜與學校抗衡,最終更使保利老師失去教席。然而,保利老師真的就是覇凌學生的怪物嗎?

在電影開始不久,保利老師便已被一些好事的學生與家長說著看似無傷大雅的玩笑與八卦,他其實已被無端標籤歸類。不只是老師,星川依里與麥野湊,都曾被同學懷疑與指控過,由此便被他人無端誤解。電影中充斥這些來自他者的閒言閒語,別小看每一句蜚短流長,不止構成先入為主的負面印象,還可能足以造成致命的陷落。

電影發展下去,觀眾才發現保利老師的無辜,小孩一句謊言,與他人的成見堆叠而越滾越大,竟把老師迫入深淵。看似理直氣壯的安藤櫻反而才更像是咄咄迫人的家長怪獸。但小孩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說謊?是什麼讓孩子說謊?

由黑川想矢與柊木陽太飾演的兩位小學男生:星川依里與麥野湊,到底是朋友還是敵人?他們的關係樸朔迷離,在學校裡始終保持著距離,沒有什麼特別原因,正是因為他們清楚感知到自己所身處的,是一個沒有包容、只有各種標準要符合的大人世界;身邊亦沒有任何一個大人可以成為他們的保護傘,老師誤會他們,母親雖然愛著麥野湊,但滿腦子仍是傳統思維作基準。被父親嚴厲否定的星川依里,在父親的暴力與同學覇凌的日常中,只能選擇下課後到無人的山林中,躲在破舊的火車廂內,藉著幻想遠離現實的欺壓與約束。星川依里與麥野湊逐漸發展出動人而細膩的純真感情,帶著怕被人察覺的親密而相依著,然而這樣的情感,也無法坦然,即使在最愛自己的母親面前。被父親說成身體裝著豬腦的星川依里,是怪物嗎?不得不以謊言來保護自己的麥野湊,傷害了保利老師,但,他是怪物嗎?

成人世界中偏離標準的就是怪物,不同於世俗、不想被矯正的,統統都是他們眼中的怪物。然而被迫著扭曲自己成為大人的,可能才是怪物。

別忘了在電影最開始時的那場火災,看似事不關己卻其實是由各種扭曲而導致。大人的失能扭曲了孩子,孩子只能藉由扭曲自己來進行唯一的反抗。電影的最後,以一場颱風來首尾呼應。火災與颱風,看似非人為的災害,但卻可以成為衝破缺口,使一切被掩蓋的真實現形的關鍵。

整部電影至少以三個角度去呈現相同的事件,讓觀眾清楚看到由於不同人物的自身角度,呈現出來事情面貌如何大為不同。這種以轉換角度的敍事來啟發大眾思維的方式,也是坂元裕二劇本中常呈現的手法,即,事情並非如人們想的那般理所當然。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中,這次以更清晰、高明的拍攝手法來呈現,如在同一個場景,在鏡頭的角度稍作置換之後,竟可以拍出不同的事件面向,透過這三個不同角度的篇章敘事,引領觀眾反覆辯證,也讓觀眾的思考層層推進:眼見到的就是真實嗎?到底什麼才是真相?

所謂的「怪物」其實是由各種平常可見的謬誤與偏見,還有層層的抑壓所造成有如緊箍咒般的東西。雖然說起來似乎很簡單的道理,人人可以理解,但現實之中卻往往難以相信,更難想像,許多悲劇就是這樣造成的。因為那是無色無味,沒有實相的存在,像是一種無以名狀的氛圍,一種難以挑剔的約定俗成,一種「大家都是如此」的集體形塑,正是這樣的東西使人無法逃離,直至災難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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