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是一個平常不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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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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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23年06月8日 18:18

這只是一個平常不過的日子。

平常到,就如同每一天的平常那樣。

平常到,他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幾號。

只是每當這個時候,那些愈是叫人不要記起的,偏偏有些記憶卻會突然變得十分清晰。

今天又來到這裡了。本來只是偶然路過,但忽然像看到老朋友那樣,腦中突然閃過一種熟悉的感覺:是一個場景,但又好像與眼前所見有點對不上來,到底那是曾經的記憶?還是胡亂閃現的幻覺?他現在常常分不太清楚這些。他停了下來,舉目望向四周,緩慢地,把這個地方的每個位置都掃視一遍,他對眼前的景物有點熟悉,卻又非常陌生。太陽很猛,把人曬得頭昏眼花,明明應該是黃昏了,天色在還未完全黑透之前,太陽依然凌厲。於是,他決定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休息一下。

他站在人群的後面,一直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坐下?看來只是一個平常的動作,但他內心卻如掀起驚濤駭浪,不停翻滾著這兩個想法:坐,還是不坐?這個問題在他心中的分量,就好比哈姆雷特的 To Be or Not To Be 一樣沉重。但表面看來,他就如同其他圍繞四周的人,只是一名偶爾路過、好奇張望的路人甲,看不出任何刻意。他剛剛暗中掃視了一遍,發現完全沒有人在留意他,加上入夜了,四周圍觀的人愈來愈多,他才放下心來。他額角微微沁出汗珠,內心慶幸自己佯裝路人甲的策略似乎是成功了,但下一秒,他又為自己的懦弱和卑劣而汗顏,覺得連自己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曬了一整天,地面的熱氣在黃昏時分往上蒸騰,人彷如置身大焗爐內,不只是熱,他累了,腿下沒一點力氣,一定要快點找個地方坐下來,不然暈倒地上都有可能,但偏偏這裡,可以讓人坐下來的地方並不多,而且自從這裡重新開放給觀光客後,又再次變得擁擠不堪。環視四周,幾乎所有能坐的位置都有人,陰涼一點的更是難找,終於,他好像看到有個位置是空著的,不管了,他馬上向那個方向移動進發,以自己僅有的一絲力氣。快到了,快到了,那個位置彷彿就近在眼前了,好想快點能坐下去啊,他滿心渴望著。

實在受不了這樣猶豫不決的自己,不如就痛快地豁出去吧,像剛剛自身旁經過的那兩個青年男女那樣,俐落地上前,接過蠟燭然後隨地一坐⋯⋯但只要一想到這個畫面,他的心跳就突然急速起來,額角又不停沁出汗珠,內心陷入不由自主的痛苦掙扎之中。這是為什麼?自己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這樣纏夾不清?其實,他心底是明白的,只是不願去觸碰,寧願一直迴避,一直含糊與迷惘:這一切都與他的職業有關,他是一名公務員。

其實,他心底是明白的,只是不願去觸碰,寧願一直迴避,一直含糊與迷惘:這一切都與他的職業有關,他是一名公務員。

天開始暗下來了,好了,太陽終於收斂了威力,雖然四周仍然無風,窒悶非常。目測還有十幾步就能走到那個位置了,走了這麼久,他頭腦發脹,眼花花,但仍堅持著要走過去坐下為止。這時,突然有幾個人圍成了一個圈,圈中央好像有人,但看不清是什麼人,剛好就在他正要走過去坐下的那個方向。他一邊繼續移動,一邊盡力想看清楚眼前發生的事:啊,原來是幾個穿著便服的大人,圍住了中間一個女孩,女孩好像還穿著校服,背著書包,但這幾個人圍著她到底做什麼,他也看不太清楚。突然又有好幾個人圍過去了,手上還拿著相機,然後原來圍著女孩的人又轉身來攔著要上前的人⋯⋯啊,有點混亂起來了,他們到底在幹嘛?

雖然人是站著不動,但他的視線幾乎沒有停止向四周掃視,有沒有熟人?有沒有可能認識的人?有沒有人看到我?認得我?既有擔憂,但其實更有一絲渴望,好想給某人看到自己:我有來啊!我真的來了,那個人,看到我了嗎?站在人群中的他,很快便感到有點累了,而且焦渴不已,內心不停閃過無數想法,情緒起伏不定,既有掙扎,又有擔憂,但,更多的,其實是暗藏了這麼多年的,渴望。沒錯,是期待,是渴望。也許正是因為這原因太強烈了,才會讓他不顧個人安危(不誇張,他內心真的是這樣想),每年,都仍會來到這裡。即使是遠遠地站在人群中(曾有一兩年他竟然真的坐下來了),也在所不辭,因為,他知道,每年這一個晚上,那個人都很有可能會出現,不,應該說,一定會出現。

為什麼四周突然這樣昏暗?為什麼突然來了這些人?他們把四周圍起來了,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剛剛這邊明明還有很多人坐著,那邊有人在唱歌,那邊有人在講話,那邊有人在派東西⋯⋯現在他們全部都不見了,他們去了哪裡?為什麼整個廣場都沒有人了?突然變得如此安靜?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但為什麼明明沒有人了,卻又多了很多人,都是以前沒有見過的,他們是誰?突然,他都看清楚了,原來,那些人圍著的,就是那個人。

站了一整個晚上,他雙腿幾乎完全僵硬了。啊,好想跟大家一起坐下,伸一伸腿,點根蠟燭,安靜地渡過這個晚上。而且,那個人就在那裡。就像去年,就像前年、大前年、大大前年那樣。那個人一定有看到我,甚至向我微微點一點頭,嘴角牽動,微笑了一下。只要有看到我就行了。只要那個人還記得我就行了。那個人只認識那個時候的我,所以也只記得那個我。那個人看到我,還記得我,就證明了,那個時候的那個我,仍然存在。他心裡閃過一絲溫暖,站這一整晚,都值了。他再次抬眼望向四周,在這裡的這些人,會不會也有人是因為這樣而來?

為什麼?為什麼要圍著那個人?其他人又去了哪裡?他環視四周,原來只剩下他一個了。他要去問問那些人,為什麼要圍著那個人?然後他要坐下來,與那個人一起,好好話當年,因為畢竟這個世界上,現在還記得那個時候,還記得那個我的,就只有那個人了。連他自己,都幾乎忘了那個自己。應該說,是什麼也忘了,什麼也不再重要了。不,還有一些東西是重要的。今天既然來到這裡了,就證明,還有一些東西是重要的。他打起精神,繼續向前進發。

繼續唱歌吧,繼續講話吧,繼續回帶播放吧,他站了一整晚,看著這些年年出現。只要還有這樣的晚上,人們就能記住事件,記住真相,記住前因後果,還能記住那些在鏡頭前一閃而過,不知道姓名的死難者,這些可能平常不過的人,如平常一樣出現在那裡,但卻再也回不了家。在這樣的晚上,在人群之中,他常常會覺得,自己就是那一個平常人,如果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也會這樣騎著單車在人群中一閃而過。他看到那個人,就像看到自己。每年來到這裡,就好像為了一再確認,那個時候的自己,今天是否仍然存在。

為什麼這裡不能坐?被圍著的人開始叫嚷起來。

還有其他人的聲音:

為什麼不能拿手機拍照?

為什麼不能看手機照片?

為什麼不能拿花?

為什麼不能拿花坐在這裡?

為什麼書包裡不能有蠟燭?

為什麼不能點蠟燭?

⋯⋯

我只想要坐下,我要坐下⋯⋯

「阿伯,這裡不能坐,快點離開吧。」

他最後也沒有坐下,可能因為站得太久,雙腿早已僵硬麻木,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坐下已經不再可能。

不過他還是堅持等到結束,才隨著人群,悄然散去。

但這一次,結束了,真的就是結束了。以前從沒想過,有些東西會這樣完全消失。

他已經不再年輕,他變成了一個靠記憶渡日的人。

每當到了那些「特別日子」,記憶會一次一次回帶,如浪潮一樣把他捲入其中,帶他重回現場,重回那些平常日子。他知道,真正的記憶是無法被奪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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