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拿著終於到手的《雨中的香港》,一邊辨認雨的勢頭,一邊遙遙看見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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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香港》封面。圖片來自網絡
我每次看到這段文字,都同時感到我們的渺小和偉大。苛政下,人們除了受苦,就只有在記憶裡描畫這些經過的能力——女詩人的詩篇,許多都無法付印。只能靠背誦流傳——但這些力量,終於會震撼天地,永垂世代。——〈遙遠的看見〉
一個城市要下雨,我們終究沒有什麼辦法。作者選擇猶自佇立,看著眼前的雨景,寫下這些文字。
但我們還有記憶,還有文字,還有即使不能印刷流傳的文字仍有記憶,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遙遠的看見〉
不同的人看雨中的香港,會有完全不同的描寫。很久以前,另一位香港作家羅維明,曾以這樣的心情感受雨中的香港:
下這麼大的雨,如果在被窩裡就好了,如果在戀愛中就好了。但現在一個人穿過擠迫的中環,沒有帶傘,雙腳又濕又冷像冰箱裡的雞。大點大點的雨嗶嗶剝剝的打在每個人身上,天使也蜷縮在屋簷下。
—— 出自《電影就是電影》一書
吳靄儀所看到的,其實與羅維明差不多,時代不同了,天氣不由人,下雨雖然掃興,但因有作者強大的想像與信念在背後加持,心境決定一切,在壞天氣中也能自處,就是這本書的底色。
又有一次,馮晞乾講張愛玲。大雨滂沱,講者坐在郁鍵快餐的簷蓬下,帳篷底下的聽眾感受著雨點的清涼,我喜歡那個情調。——〈獻給見山——寫在76歲〉
七十六歲的吳靄儀遇到了見山書店,喜不自勝的她少女心事盡露:
我年輕時有個夢想:找到一幢房子,在地下開花店,二樓開餅店,三樓開書店,然後四樓開一間小小的咖啡室。
原來我一生都是最愛花、餅、書,然後serving tea to friends。
—— 〈獻給見山——寫在76歲〉
吳靄儀的書寫了很多見山,見山也是筆者很喜歡的香港書店,因為這書店所做的,已經遠遠超出「賣書」這基本功能,而是以書為平台連結與維繫著每個熱愛文化的人與社群,把委頓的重新喚醒和發放,說到底這就是最切實的文化之力,這是真正可以稱為「獨立書店」的一個範例。我每天都會看見山的IG,看到最後總有「宣教」式的「見山愛大家」就不由得笑起來,油然感到安心。許多城市都有一家像見山這樣的書店,維繫著人心與希望,使人安慰。所以這本《雨中的香港》大概也可視為「見山外傳」。以一本書來寫一間書店,從一間書店來寫一個城市,不只見山,還見物見情,更是重要見證,是這時期香港文化與歷史的見證。
吳靄儀書寫她這一代知識人曾經熟知和共處的人物、過去,在那個世界的記憶正被逐漸抹走的今天,點滴皆如黃金般珍貴。但她也謹慎下筆,在書中並沒有流露太多對過去的刻劃,只在一篇哀悼昔日曾一起共事的前輩顧汝德(Leo Goodstadt)的文中,讓我們看到那個已經不再的世界曾是如何運作。顧汝德是一位英國經濟學家和評論人,曾任香港政府中央政策組始創首席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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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香港》插圖。
她這樣寫道:
我們曾經是同一個世界的人,在九七主權移交之前。其後,他抽身脫離政治權力中心,潛心學術,並遷往都柏林居住,但年年歲歲重歸,做研究、寫作、講學,與老朋友聚舊。
他懷念CPU的日子,他親自聚集的一群香港年輕人,討論時局,建議政策,不對外公開,但求人人能百無禁忌,暢所欲言。
[⋯]
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世界,是知識分子自覺有社會責任的世界,在權力體系之外而權力體系不得不尊重。從這個角度,我老是感到他鬱鬱不得志。他知道的太多,懂得太深;他認識香港半個世紀的經濟、金融、商貿、社會、政治的發展,中港兩地政府高層的功過,既不是非黑即白,功過輕重也不是潮流所表現出來那樣。他唯一無保留地盡訴的心中話,就是對香港平民百姓的堅強和智慧的深深敬佩,為他們受到這個富裕社會的不公對待抱不平。—— 〈知識分子的黃昏〉
這本書動人與值得省思的篇章太多,恕難在此盡錄,個人特別喜歡的是她寫好友許鞍華的〈詩〉(書的封面即為許鞍華畫作),還有〈殤樹〉、〈我的華麗年代〉、〈知名的年輕人〉、〈大律師的噩夢〉、〈等著你回來〉、〈哈囉,威廉〉等等好多,另外過年嘛,請一定要讀〈同你拜年〉!
最後還是要引文一段以作結,願這新一年我們所愛的作者和好書長存,成為我們的心靈歸所。
但問到像他這樣的一個人,最後的退所和自由是什麼,他的回答就是,一個人在他的書齋靜靜享受他古英文的研究。由思想與文學始,以思想與文學終;人文是我們最後的歸宿。——〈大律師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