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填海造島 是建「生態」還是造災難?——反思外國生態島、垃圾島案例

特區政府在去年(二〇二三)十二月底公佈《海洋功能區劃》及《海域規劃》諮詢文本,提及將於路環以南海域填海造「生態島」,引起公眾關注及熱議。

乍聽「生態島」一詞,似乎引來美好想像,使人聯想到自然生態保育等方向,然而細看當局說明,重點並沒有多少放在介紹這個「島」的「生態」部份或有關「生態」是如何形成的?當局想要保育或保護的是何種「生態」等等甚為基本的問題,皆沒有提及。

就目前有限資訊所提及,這個「生態島」其實是以廢棄物(包括建築及城市廢棄物)填海製造出來的「人工島」,用海面積達2.45平方公里(即245公頃),比目前澳門新城區中最大面積的新城A區(1.38平方公里)還要大,初估造價約為156億澳門元,但這麼大的一個島將全用以傾倒建築廢料。雖然,有關當局似乎很小心用字,整份規劃幾乎沒有出現過「垃圾」這兩個字。但很明顯,這個人工島的構成和目的,就是為了處理垃圾問題,可以理解為一個「垃圾的人工島」,即「垃圾島」。

新加坡實馬高島(Pulau Semakau)。圖片來源:新加坡官方網站Zero Waste Masterplan

新加坡實馬高島(Pulau Semakau)。圖片來源:新加坡官方網站Zero Waste Masterplan

至於為何一個用以傾倒廢料的人工島要稱為「生態島」?兩者是相同的嗎?到底「生態島」與「垃圾島」有何分別?「垃圾島」如何成為「生態島」?目前當局皆沒有說明。

本媒找來一些來自各地的案例,或者可供讀者展開思考。

「生態島」是新西蘭最開始使用的術語,指通過自然或人工方式與周圍陸地隔離的一個區域(不一定是真正的島嶼)。在新西蘭,通常指幾類國家自然保護區,如在人工生態島(又稱大陸島)之上的規劃,旨在消滅所有非本地物種,用以重新引進並培育本地物種,以及保持天然或人工邊界,以防止非本地物種入侵。簡而言之,「生態島」目的是為了再現和保育人類到來以前整個國家的原生態。

其後,世界各地也陸續出現以保護自然生態、實踐環保生活為典範的「生態島」,成為人們研究與學習的對象。

當中最著名的一個「生態島」是位於丹麥的薩姆索島(Samsø),島上僅有4,300名居民。一九九七年,這個島在政府舉辦的可再生能源示範社區競賽中獲勝,成為世界第一個可再生能源島嶼。為實現可再生能源的各項計劃,島上啟動了如陸上風力發電場、在中央暖氣系統中使用秸稈取暖,使用自行種植的生物燃料為車輛提供動力等措施。從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一年,島民們的化石燃料用量減少一半,到二〇〇三年,該島已經完全擺脫能源輸入,反過來向丹麥本土輸出能源了,這些輸出每年能為島民們帶來四千萬丹麥克朗的收益,相當於710萬美元。目前,該島 100% 的電力皆來自風力發電,剩餘電力則輸往丹麥本土,75% 的熱量來自當地的太陽能和生物質能。

位於蘇格蘭西海岸的伊格島(Eigg)也是一個成績顯著的「生態島」。島上直到九十年代末還得依靠柴油發電,從來沒有集中供電,也沒有供電設施,柴油要靠船運來。直到一九九七年,這裡的管治者以及島民們決心走上低碳的新道路。

其後,島上開始引入了水力、風力和太陽能的綜合發電設備,目標是在島上發展環境和經濟上可持續運作的電力供應,使太陽能、風能和水能結合,98% 電力來自再生能源,足以為島上提供自給自足的電力。在二〇〇八年二月一日,這個經優化的再生能源系統開始運作後,島民們第一次用上了24小時不間斷的電力,以及各種家庭電器。島上碼頭裝上一個紅綠燈,不是為了指揮交通,而是在河水流速減緩或風力較弱的時候提醒人們,珍惜用電。

此外,瑞典哥得蘭島(Gotland)、英屬維爾京群島的蚊子島(Mosquito Island)、葡萄牙亞速爾群島中的格拉西奧薩島(Graciosa island)、阿塞拜疆的齊拉島(Zira Island),還有日本沖繩縣的宮古島(Miyako-jima)等,都是出色的「生態島」案例。

其中宮古島已經採用風力和太陽能發電,日本不動產企業飯田集團(Iida Group Holdings)與大阪市立大學合作,在二〇一五年共同設立了「人工光合作用」技術中心,島上一幢 IG Perfect Eco House即以此技術建成。即利用太陽能生產出氫氣,再利用氫氣發電與供應熱水,使二氧化碳成為生產氫氣的原料,建築成為「基於人工光合作用技術的二氧化碳消費型新住宅」。二〇二〇年二月完工,即便在疫情之中,仍有不少人前往參觀訪問。

以上都是目前世界上較受關注的一些生態島案例,是不是與澳門政府宣傳的似乎完全不相關?這些「生態島」都以專注發展綠能、低碳等維護自然生態和再生能源實踐為目標,似乎與以傾倒垃圾廢料為目的完全不同。

新加坡實馬高島(Pulau Semakau)內處理廢料的設施。圖片來源:新加坡官方網站The National Environment Agency)

新加坡實馬高島(Pulau Semakau)內處理廢料的設施。圖片來源:新加坡官方網站The National Environment Agency)

垃圾島(Trash Island/Garbage Island)

至於以處理垃圾為目標的人工或自然島嶼,也有不少國家有相似案例,但這些島嶼多直接被稱為「垃圾島」。即使澳門政府宣稱借鑑的新加坡實馬高島(Pulau Semakau),其實當地民眾甚至官員一般稱這地方為「垃圾掩埋場」、「垃圾埋置島」,或有媒體美其名為「伊甸垃圾園」等,不論何種稱號,都沒有迴避「垃圾」,才是組成這個島的真實面貌。

「實馬高島是位於新加坡本島以南八公里的一個垃圾埋置島。」這是引自維基百科上的說明。據維基,該島「也是世界首個主要採用無機廢料,即來自新加坡四個垃圾焚化場的灰燼,連接建成的小島。島上的垃圾埋置計劃自一九九九年起開始啟動,由於埋置的垃圾已經過焚化處理,所以不會發出異臭。同時島上也發展成為各種鳥類的棲息地,吸引公眾和學者到島上進行生態研究、觀鳥、垂釣或其他休閒活動。」

看來實馬高島的確有點接近澳門政府所宣傳的「生態島」未來可能的樣子,雖然政府完全沒有提及「生態研究、觀鳥」等部份。

實馬高島是新加坡唯一的垃圾掩埋場,佔地 3.5 平方公里,耗資四億美元,於一九九五年開始興建,一九九九年建成,可容納6,300萬立方公尺的垃圾量。新加坡隨著城市發展人口增長,垃圾量也暴增,光是在二〇二二年就產生了740萬公噸垃圾,雖然當中有55%以上可被回收利用,算是相當高的比例,但最大宗的塑膠廢物回收率只有6%。

目前新加坡有四座垃圾焚化爐,也可用來發電,能夠提供當地2%至3%的電量,現在還準備再興建第五座更大的垃圾發電廠。至於焚燒後剩下的灰燼,就會運送到這個島嶼上掩埋。為了避免廢棄物滲透污染海洋,掩埋場周邊築起約8.15公里的堤壩,堤壩設置淤泥網,並塗上厚厚的防滲膜。但即使如此,不少環保人士仍然相當擔憂,因為沒人知道這個防滲膜是否真的能保證垃圾及當中有毒物質完全不會流入海洋,並且認為「灰燼將還是會永遠留在那個地方,所以我們仍不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實馬高堆填區僅收未經固化、穩定化的飛灰及底渣、不可燃廢棄物,且須通過新加坡毒性溶出程序(Toxicity Characteristic Leaching Procedure, TCLP) 的毒性溶出標準,確認無誤後才准許填入海。另外,新加坡政府也在填埋場附近設置監測井,並且定期採樣海水水質,以監督污染滲出情形。然而,澳門政府有公佈將設置類似的監督措施嗎?如何確保垃圾中的有害及毒性不會超標?如何保證傾倒入海的廢棄物、灰燼等不會滲透進海洋之中嗎?目前似乎是沒有。

日本沖繩縣的宮古島(Miyako-jima)是出色的「生態島」。圖片來源:宮古島市政屬下網站miyakojima-style

日本沖繩縣的宮古島(Miyako-jima)是出色的「生態島」。圖片來源:宮古島市政屬下網站miyakojima-style

新加坡當局估計實馬高島將在二〇三五年便飽和,這比政府原來預估的時間早了整整十年,雖然這個小島目前形成了看起來好像很美好的生態公園,但新加坡對垃圾處理問題一點不敢鬆懈,且一直被視為真正「迫在眉睫的問題」。即使政府已不斷發展新技術,包括考慮開採實馬高島上的灰燼,把灰燼轉化為建材或用來鋪路,希望以此能延長掩埋場使用年限。事實上,新加坡總體資源回收中,金屬和廢棄輪胎的回收率已超過80%,建築廢料的回收率甚至超過95%。即使如此,當局仍然意識到,這些都不是永久解決方案,而且處理成本相當高昂。只有通過教育及落實政策才是長遠的源頭減廢,新加坡政府現時目標是在二〇三〇年前把垃圾回收率衝上70%。

即使已建造並使用了垃圾人工島,即使已在垃圾回收政策上不斷發展的新加坡政府,仍視從源頭減少垃圾為「迫在眉睫」之事。反觀澳門政府,有這樣的覺悟嗎?有制定任何長遠有助源頭減廢的政策嗎?還是認為只要不斷填海造陸,把海洋變成垃圾場就可以解決?

城中垃圾問題不止是公共衛生、環境或土地問題,這也是對應全球氣候暖化至關重要的問題,垃圾掩埋場會排放出大量溫室氣體、甲烷和其他廢氣,源頭減廢才是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可能。

IG Perfect Eco House形象圖。圖片來源:飯田集團新聞稿

IG Perfect Eco House形象圖。圖片來源:飯田集團新聞稿

填海令動植物棲地永遠消失

翻查資料,除了澳門政府想向新加坡學習,原來早在十多年前,台灣政府已經想學習新加坡,在沿海地區用垃圾填海造陸,用以掩埋日益增加的建築廢料及城市垃圾,更曾於二〇一一年派員前往日本和新加坡參訪其廢棄物填海的情形。台灣當局在二〇一三年推出相關政策時,在民間引起很大反彈,即使執政者力陳現時已有足夠技術和成功經驗可資借鑑,如日本及新加坡的海堤工程技術、隔離阻絕技術、污染防治措施等,台灣的學者、環保團體還是不「埋單」。當時有學者引用《奧斯陸—巴黎公約》(OSPAR),力陳填海造陸對環境將造成「浩劫」。

《奧斯陸—巴黎公約》下的OSPAR委員會在二〇〇八年的《填海造陸環境影響評估》報告書中就提到,海洋和海岸是動植物重要的棲地,填海造陸的結果會使這些棲地永遠消失,填海造陸之處的海洋環境亦將永遠消失,填海造陸也會影響海岸與陸地棲地的型態,比如沙丘或淡水水體。事實上,新加坡因填海造陸造成沉積物增加、海水混濁,更使周遭海域近六成的珊瑚礁死亡,填海造陸對環境衝擊可見一斑。

位於宮古島的「IG Perfect Eco House」。圖片來源:飯田集團新聞稿

位於宮古島的「IG Perfect Eco House」。圖片來源:飯田集團新聞稿

二〇一二年,台灣公視《我們的島》曾製作專題節目《填害造島》,從一九八〇年高雄市政府推出用廢棄物填海造陸的南星計畫,至近年政府提出的其他填海造陸問題一併探討,其中一座原打算填海建造的人工島,位於彰濱工業區,那裡是瀕危保育動物中華白海豚的棲地。一名長期研究海洋生態的中研院生物多樣性中心研究員陳昭倫認為,填海造島絕對會造成衝擊。他指出,「海豚需要靠聲納做洄游行為,雖然廢棄物填海造島可能是在西海岸的外海進行,但造島本身需要做水泥化工程,比方說做護堤,護岸,有可能阻斷白海豚洄游覓食上的行為。」

即使台灣當局堅持填海造陸為目前處理營建廢棄物最方便容易的方式,但不少意見反駁指這項工程將對台灣沿海生態造成巨大影響。如一九八八年高雄的「南星計畫」,以爐石、煤灰、剩餘建築土石來進行填海工程,二〇一四年時便有環保團體指出,該計畫實施後,高雄市小港區的海底重金屬含量超標。該團體又認為,在海流長期沖刷下,用以包覆廢棄物的不透水層會有破碎的疑慮,除造成不可挽回的污染,亦可能有地層下陷的危機。亦有學者再三強調,應從源頭管理開始,如果不做產業轉型,廢棄物過量的問題,永遠無法解決,再要怎麼填海都無法解決。

從以上圍繞垃圾填海的各個案例可以發現,無論是已發展填海計劃還是正打算這樣做,各地政府都在面臨填海造陸所帶來的極大考驗,而且亦清楚明白,這絕非解決問題的長遠方法。如果缺乏對未來全盤與極為周詳的考量,以填海解決垃圾就只能是一場無可挽回的生態災難。

*文中所有的資料均來自當地網站及相關能源合作單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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