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Ana Vaz Milheiro眼中,澳門五六十年代的現代建築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這裡的建築有一些細節我很熟悉,但合起來時令我驚訝。」
「我相信這是六十年代時葡國建築師帶給澳門的改變之一。」這位來自葡國的建築學者與《論盡》分享道,「當年有很多建築師從葡國來澳,留下了非常獨特的建築設計。而像José Maneiras(馬斯華)這樣在澳門土生土長的,對澳門的文化非常了解,可以將國際流行的建築語言和本地元素結合,這令每個建築都與別不同。」
「我相信當馬斯華回到澳門時,他腦海裡都是這些(從葡國學到的)概念,他在六、七十年代的作品都是源自這些理念,同時結合了本地情況,因為當中的重點是要結合在地的需要、技術。」
葡國風潮 在澳門開花
馬斯華是澳門建築師協會創辦人之一,亦曾於回歸前擔任市政廳主席。一九三五年在澳門出生的他,一九五三年赴葡升讀中學,然後於一九五五年入讀波爾圖美術高等學校建築學士,並在一九六二年畢業,其建築作品包括大三巴牌坊旁邊的住宅「鳳凰大廈」、主教山上的住宅「百麗閣」、黑沙灣第三街一號的屋舍等等。
澳門現代建築學會(Docomomo Macau)於十一月一日舉辦講座,邀請葡萄牙建築學者Ana Vaz Milheiro介紹馬斯華的作品。馬斯華本人亦有出席。
Ana介紹,馬斯華赴葡升學期間,正值葡國的「新國家時期」(Estado Novo,一九三三至一九七四)。當時的薩拉查(António Oliveira Salazar)政府實行獨裁統治。但在二次大戰後,有一班建築師希望在建築上尋求更自由的表達,尤其是波爾圖美術高等學校。當時, Fernando Távora等一班建築師進行了調研,了解鄉間民眾的生活方式。「這班建築師是城市的精英,雖然他們是建築專業,但他們也不太了解其他民眾的生活方式,所以他們希望了解各地的鄉土建築(Vernacular Architecture)──那些建築有何特色?有哪些工藝?如何建成?」
Fernando Távora是葡萄牙舉足輕重的建築師。根據波爾圖大學的介紹,Távora早於一九四〇年代便質疑在新國家時期大量使用的「葡萄牙民居風格」(Casa Portuguesa),並提出結合葡萄牙情況的現代建築。Ana表示,Fernando Távora非常着重現代建築要結合在地情況,認為馬斯華在葡學習期間,亦有受到這股風潮影響。在講座上,她提到一九六五年香港出版的建築雜誌《Far East Architect & Builder》,曾這樣形容馬斯華位於南灣陸軍俱樂部對面的作品:「……這設計使住宅在三角形的地塊上有良好的朝向,每個單位都有四面牆面向街上。良好的日照和通風不只是基於南歐尤其葡國建築的地中海特色,也顧及到澳門這近乎熱帶的氣候,目的是做到冬暖夏涼……」
而另一例子是馬斯華的「考牌作」。她介紹,當時在葡萄牙的建築師要通過考試才能為項目簽名,而馬斯華最終在一九七三年決定「考牌」時的設計,是一所在大三巴牌坊旁邊、充滿現代主義風格的仁慈堂老人和傷殘人士院舍。「他向在葡國波爾圖的老師解釋澳門的情況、地貌、挑戰和設計元素,例如既開揚又保障私隱。而他在總結時指出,設計的目標是讓華人與葡人兩個群體共同生活。」她續道,「他知道兩個群體在文化和習慣上非常不同,使用公眾空間的方式也不同,所以他很希望可以創造一個空間,讓兩個群體一起生活。」
狹縫之下 創意發芽
澳門當年這種強調在地元素的設計理念,自然有受葡國影響。Ana接受《論盡》訪問時解釋,在歷史上,葡國的建築風潮很多時都與歐洲其他國家不同,「因為我們距離巴黎、倫敦、栢林、羅馬等很遠」。而在新國家時期,對外封閉的獨裁政府所希望的是透過建築傳遞強而有力的形象,而這亦是當時里斯本建築學系的主流思想。「里斯本是國家的首都,所以一切都要顯得權威莊嚴。建築系的老師也相對守舊,對國際潮流有很多質疑,覺得葡國的建築應走國家主義的方向,建築要獨特,一看便知是葡萄牙,展示葡萄牙的殖民地眾多、這些土地上的建築都是葡國的樣式。」
但波爾圖並非政治權力的中心。另一方面,在二次大戰後,政府的手腕有稍稍放寬。而隨着資訊的流入,法國-瑞士建築師勒.柯比意(Le Corbusier)、巴西的Lúcio Costa 和Oscar Niemeyer等建築師的作品,令葡國部分年輕一代的建築師有進一步的想法。同時,一些建築師在國際舞台上嶄露頭角,例如是曾在波爾圖美術學校學習的Raul Chorão Ramalho和曾與Fernando Távora合作的Álvaro Siza等等。
Ana指,他們不單與歐洲其他地方同一水平,甚至能帶出葡萄牙的新經驗,令當時的葡萄牙建築在歐洲佔一席位。而雖然建築是一種表達權威的方式,但在六十年代,薩拉查政府忙於應對在非洲的殖民地戰爭,而且現代建築被視為是一種進步的美學,所以只要建築師能設計政府當時需要的設施,例如房屋、學校、醫院等,政府並沒有太多控制。「有政治意味的建築他們還是會控制,但對一些小設施,他們不是太在意。而且澳門距離里斯本很遠,所以我會說澳門某程度上有較多自由,澳門又有自己的技術人員,有較多空間選擇自己的建築特色。」
事實上,這些知名建築師也有在澳門及世界各地留下他們的意見和作品。例如一九六三年興建的葡文學校,就是由Raul Chorão Ramalho設計(夏剛志施工),Ana表示,馬斯華亦有參與跟進建造工作。在講座上,Ana又提到:「當馬斯華回澳門時,他是與一班年輕的建築師一起,例如Manuel Vicente(韋先禮)。當時澳門正在蛻變,政府增加對公共項目的投入,這些曾在里斯本和波爾圖生活的建築師看到了機會,於是來澳。為馬斯華來說,這是回家,而其他人是覺得在設計上或有更大的空間。」
人來與人往 成就澳門獨特風景
但一九六六年,澳門發生了「一二.三事件」,不少葡國建築師離澳。Ana引述學生二〇一一年訪問馬斯華時,他曾表示當時很多人離開了澳門,但自己選擇留下,雖然事情之後平靜下來,但接着的是另一危機。「人們對澳門失去了信心。沒有人來,一切都停頓了,沒有工程,沒人投資。就是這樣。曾經的趕工消失了。有些曾來把握機會的人走了。我要走過這個荒漠,而我一直都能夠在澳門留下。」
然後在七十年代,澳門的旅遊業隨着葡京酒店開幕逐漸蓬勃發展。一九七四年,葡國「四.二五革命」爆發之後,很多葡萄牙及其殖民地的人開始移居澳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移民偷渡潮也使本地人口激增,澳門這段時期出現不少新建築,當中包括住宅、工廠、商廈、公用設施等等。及至準備回歸的九十年代,澳門亦有不少新建築落成。一九八八年,馬斯華與多位建築師一起,創立了澳門建築師協會。
在那些年間,Fernando Távora和Álvaro Siza亦曾為澳門的外港填海計劃提供意見。新建築方面,除了馬斯華的作品,還有Manuel Vicente(韋先禮)、António Bruno Soares(蘇東坡)、柯萬鑽(Irene Ó)、Adalberto Tenreiro(雅迪)等多位葡籍建築師的設計,亦不乏香港及其他地區和本地華人建築師的作品。「我覺得很有趣的是,那一代在澳門的建築師,他們的作品是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Ana接受《論盡》訪問時總結道,「即使一樣的技術、一樣的文化,建築還是一件很個人的事,與建築師的回憶和背景相關……我相信當其他人來到澳門時,他們也會覺得:我好像在哪裡看來,我很熟悉,但同時感覺很新。這是因為澳門的歷史,她是個海港城市,有人在海上生活,從海而來,不斷流轉。這些都體現在城市的建築、感覺和特質。」
「我相信澳門因為曾有建築師到葡國留學,又有來自香港、內地的人帶來了不同的文化,還有其他的國際背景,令澳門是這樣與別不同,與葡國、非洲,甚至香港和內地不同。」她補充道,「像澳門這樣的地方,很有趣的是來自不同地方的人滙聚在這裡,創造出很特別的建築。它們有自己的文化特質,卻又與其他文化交流……你不能複製里斯本或其他地方的一套,這地方是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