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時代下,人的命運猶如風中燭。歷史的偶然,令上世紀的澳門能僥倖偏安一隅,成為一個難民棲身的城市。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中國移民偷渡潮,澳葡政府三次特赦無證人士,是澳門近代社會發展其中一個重要的分水嶺,同時改寫了很多人和家庭的命運。偷渡,是深埋在這座城廣為人知卻少人公開談及的隱藏記憶。事隔三十多年後,兩位年青的紀錄片導演因一顆好奇的心,偶然翻開這個鏽跡斑駁的時間錦囊。
時間回到2010年前後,在同樣遊客迫爆、物慾橫流的城市心臟地帶,那時的澳門、議事亭前地,還容得下一班人公開表達自己的聲音。鬧市中,一頂有如孤島般的藍色帳篷,一群戴著紅帽子長期靜坐的阿公阿婆、人稱「超齡子女」家長,與周遭的喧囂繁華形成一道異色景象,抓住了當時還是大學生的陳庭婷目光。
他們是誰?
「當時因為一份新聞攝影功課,只是拍了幾張相。到幾年後我讀完書回來,他們還是坐在那裡,不是一、兩年,是好幾年,肯定有一個原因吧,為甚麼這班老人家會坐在那裡?他們到底是誰?」
為了一個在一般人心中根本不是問題的問題,陳庭婷跟拍檔侯婕冒然走進這個邊緣群體尋找答案,歷經九年完成紀錄片長片《議事亭前地的媽媽》。除了片中的蘭姐、眉姨,她們側耳細聽這群在社會底層、無人會在乎的人,收集了眾多跨時代的生命故事——極度貧困、生存的迫切、含淚別離、險死還生的黑夜、社會底層的「黑民」生活、伴侶的背叛、與子女長年分隔註定的疏離,晚年的孤清和遺憾……
《議》由中國紀錄片名導周浩監製,陳庭婷坦言:「其實周浩老師說過,如果我們要再拍紀錄片,最好三十歲後再拍。他們的故事很多都不是那麼開心,甚至很痛,那時我們太年輕,要如何理解他們所經歷的一切?」
娥羅納英的故事
穿越時間隧道,是一幕幕今日難以想像的荒誕劇,陳庭婷憶述:「其中一位媽媽,以前背著女兒在拱北賣茶葉蛋。冬天很冷,女兒的臉一直爆拆好不了,滲出血來,當時農村沒有物資。直至一位路過的澳門女士,好心給了她一枝娥羅納英軟膚,不到幾日女兒的臉就好了。她就想:『澳門一定是個好地方!』自此,她對這地方有很多想像,決心偷渡來澳門。有一次她游水上岸,狼狗從後追上來把她撲倒,咬去臀部一塊肉。就算這樣,她被抓回去關起來,她還是要繼續走,到第八次她終於成功。」
「有一位阿姨在內地曾經打過仗,一直很相信體制,直至這制度不再向她傾斜。她爸被人冤枉偷鴨蛋,家裡被大肆搜掠,她打死也不要再回去。」
「有一位叔叔交不出兒子的學費,覺得無地自容。臨離開鄉下前,與妻子相約一起做了結紮手術。」
「他們不是想來澳門才來,那不是一個選擇。他們是有生存需要才偷渡。那一刻,他們無法顧及往後三十年會發生甚麼事。」經歷一次又一次生死,最令陳庭婷和侯婕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身旁老人述說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竟是如此淡然。
命運的轉折
從1978年至1994年間,約17萬名新移民抵達澳門,估計有75,000人非法入境[1]João Paulo Meneses (2022),變幻四十年。《商訊》2月特刊。 。條件稍好的有蛇頭安排坐艇引路,一窮二白的只能靠自己,拼上一條命。有人被邊防哨兵射中,子彈疤痕深陷在體內;有人被狼狗撲倒後,帶著滲血的傷口勞動改造;不知多少人連夜翻山越嶺,終被茫茫大海吞噬。即使僥倖上岸,他們也難擺脫無證者的命運,浮游在城市底層中像影子般的存在,成為被剝削的廉價勞動力,終日徨恐不安躲警察、被歧視更怕被檢舉的「黑民」,被迫扛上造成各種社會問題的「箭靶」。
偷渡,是上一代澳門人很少宣之於口的共同回憶,每個華人家庭的脈落多少都有認識的親朋曾經是「黑民」。在那艱困的年代,先來後著,沒有誰比誰輕賤。那種苦,人們心裡多少都明白。
1990年「三二九大赦」,澳葡政府在種種壓力下無預警宣佈特赦無證人士,數萬人聞風而至,漏夜湧到逸園狗場登記,最終26,838人獲發臨時逗留證(註二)。奇蹟的降臨,令這些父母夢想有天可以跟家人團聚,接他們到澳門,一起過甘苦但還算是穩定的生活。其時內地公安機關規定,這批新移民只可申請一名未滿14週歲的內地子女來澳定居,如果申請人在等候審批期間超過14週歲,便會喪失資格。這批在月台守候多年、最終只能看著火車遠去的人,就是「超齡子女」。
特區政府在2009年重申此規定不變,等於這道大閘已經緊緊關上。
擦身而過
「條片拍到一半時,我還以為爸媽也是九○年偷渡來的,」原先只是想探究這些新移民女性的生命軌迹,導演侯婕沒想到因此不經意翻開了自己的家族故事。
「原來他們是來澳門旅遊,臨離開那朝早在營地街市食早餐,一個陌生人誤認我爸是救命恩人,在前一天澳督府清場時救過他,說有特赦,要他趕快搭的士到狗場簽名。當時我和哥哥年紀太細,媽媽捨不得我們,最後只有我爸簽名,我媽選擇回去。」
陰差陽錯,幸運之神的突然眷顧,令她和父母意外登上了那趟火車,留下哥哥一人在月台,其實她心裡並不好過,「最後是我來了澳門,我哥留在大陸,好像我獲得了好多,他失去好多,自小會有種內疚。」
因年紀小,父母最終選擇申請侯婕、而不是大七歲的哥哥到澳門,「理論上是申請兒子來的,但我哥當時已十幾歲,驚不知要等多長時間,只有一個名額,過了14歲就申請不到。」
這麼遠,那麼近,類近的經歷令侯婕對拍這部紀錄片有更多想法,「至少讓她們的二代有機會知道,這個家為何會被迫分隔異地。這些媽媽很辛苦來澳門貢獻一生,為家人做了很多,打幾份工,把所有錢寄回去。但她們與子女的關係並不好,子女長大了也會怪責她們,為何在童年最需要妳的時候不在身邊?聽到這些會很心痛!甚至子女也不明白,為何她們要日日上街?」
為何而戰?
這場機會渺茫、從未獲得澳門主流社會支持、甚至同情的請願運動,在一批白髮長者的驚人韌力下,竟默默延續了近二十年。即使鏡頭下的她們逐漸老去,有人無法再走動,有人離場留下空凳;即使時移勢易,示威、靜坐、遊行在澳門消失,至今這班「超齡子女」家長仍然鍥而不捨定期向特首辦遞信。
外界對這群體的冷眼和敵意,兩位導演在拍攝初期已感受得到。經過斷斷續續六年的追踪拍攝,一點點靠近、回溯幾位新移民女性的生命軌跡,受訪者與家人的情感關係,親子間難以言說的苦澀,她們漸漸找到那個並非表象所看到的答案。
「很多人說,為何她們不回大陸?起初我也會很混沌,但想想她們被狼狗咬幾次、差點被淹死也要過來,你現在叫她們回去?另一方面,她們心裡清楚,無論如何子女細時沒有在身邊照顧,到老了甩皮甩骨才回去,會變成孩子的負累,她們不想回去做『廢老』。」
「不是為了爭資源,她們從來沒有這想法。她們只是想到自己作為母親長期缺席,有沒有可能試試用自己的方法讓子女來到澳門跟她們一起生活。有時甚至我覺得,有些阿姨很想告訴大陸的子女:作為阿媽,我已經盡晒力!」
「我們不期望這部片會令人改觀,但希望每個人在評斷一件事之前有更多思考,想想為何會這樣,而不是僅僅用那些帶有仇恨的價值觀去看待跟你不一樣的人。」
註一: João Paulo Meneses (2022),變幻四十年。《商訊》2月特刊。
註二:陳震宇(2020),澳門非法移民合法化(1982-1990)的經過及後果。《行政》第三十三卷。
註解
.1 | João Paulo Meneses (2022),變幻四十年。《商訊》2月特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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