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真實,所以虛構 ——側記香港第三屆紀錄劇場節研討會

《社會的戲劇:紀錄劇場節3》研討會在香港兆基創意書院舉行,講者、研究澳門戲劇發展的莫兆忠(左2)認為澳門的劇場是在不斷的對話與交流之下所發展出來的產物。

《社會的戲劇:紀錄劇場節3》因疫情關係而延期了三年,直到今年八月終於得以進行。節目包括邀請兩岸四地與新加坡的多位資深劇場人、研究者在香港進行研討會和考察,加上原創劇目展演及劇場作品放映,以及即將在九月進行的大師班等,全部討論及呈現皆聚焦於「紀錄劇場」這種形式,應該也屬華文戲劇目前僅有的一個紀錄劇場節吧。

 何謂紀錄劇場(Documentary Theatre)?

 在劇場節的網站上,有這樣的一些參考:

「紀錄劇場文本的內容建基於事實……真實的材料加上想像力,想像力的水平決定了該紀錄劇場作品是否「藝術」。」
— Robert Leach 《如何創作紀錄劇場》

「紀錄劇場是匯報事實的劇場……它採用了真實紀錄的原材料……經過篩選的材料指向一個精準的主題,這主題普遍具有社會性或政治性。」
— Peter Weiss 《紀錄劇場的十四項主張》

以上的解釋似乎還是有未盡清晰的地方,因為建基或取材於真實事件的劇場作品似乎一直存在,紀錄劇場雖然來自西方當代劇場,但在華文地區也一直有蘊含相近理念與手法的作品,那麼紀錄劇場與一些取材於真實的作品有什麼不一樣?哪裡不一樣?不同地區在做這些作品時又會遇到什麼問題?由此引伸的各種藝術創作上的懸念構成這次研討會的討論基礎。

研討會在香港兆基創意書院​進行,每天均有不同主題,今年集中探討華文戲劇界在近年對於紀錄劇場的不同呈現。第一天圍繞著「各個地區對紀錄劇場的定義」進行探討,參與者包括澳門莫兆忠和來自台南、台北、北京、新加坡和香港的講者。

《社會的戲劇:紀錄劇場節3》研討會在香港兆基創意書院舉行。講者胡海輝(左1)表示,紀錄劇場是相當具包容性的類別。

胡海輝在開場發言中提及,紀錄劇場是相當具包容性的類別,也有人種誌劇場(Ethnotheatre)、引錄劇場(Verbatim Theatre)、文獻劇等名稱,曾有學者研究有五十多個詞彙來形容相類近的戲劇形式,胡認為當創作人在使用不同名稱時,其實也包含了對這劇場形式的不同理解及運用方式,因此便以此為題對其展開探索。

 研究澳門戲劇發展的莫兆忠認為澳門的劇場是在不斷的對話與交流之下所發展出來的產物,就像澳門劇場的定位早期是以中國的文化脈絡為主,如早期抗戰題材與文革時期的樣板戲;在更早期一點,在一些研究大三巴的文獻中有提及十六世紀末、十七世紀時,在聖保祿書院前已有一些應該以廣東話演出的宣教劇,由書院內華人學生做給市民看的宗教演出;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本土意識開始興起,一些有關澳門生活題材的作品開始出現,也開始引進一些香港的西方翻譯劇,以翻譯劇來述說本土情感和故事。到了回歸前後,隨著社會和政治上的轉變,劇場嘗試與社會進行更多對話,也開始出現舞蹈劇場、環境劇場、教育劇場、紀錄劇場等不同演出形式。

最早在澳門出現「紀錄劇場」這個名稱的作品,應是在2016年的Bok Festival (劇場搏劇場),當時他們邀請了正於世界巡演的北京生活舞蹈工作室來澳演出《紅》,這部紀錄劇場作品以文革芭蕾樣版戲《紅色娘子軍》為主體,那一年正好是中國文化大革命發動五十周年,這部作品適逢其會,把沒能在中國進行的文革反思以劇場方式呈現。作品展現了在那段特殊歷史時空中的個人成長記憶、藝術與社會的反思,這些以身體出發的紀錄與思辯並沒有被龐大歷史所淹沒,反而顯得明晰與深刻。現在回想,這仍是一個拓濶舞蹈與紀錄劇場邊界的作品。(參看:身體的記憶永不磨滅──文慧談她的紀錄劇場《紅》與其他

2017年開始,澳門一些藝團開始使用「紀錄劇場」形式進行創作。2017年零距離合作社的《彼時此岸》以曾在台灣及外地唸書回來的年輕人的親身經歷和感受為題,進行對身份和地方認同的探討,作品在澳門和台北都有上演。滾動傀儡的《Made in Macau 2.0》,是結合偶劇的「偶物紀錄劇場」,演繹自身成長及作為製衣廠的家族歷史;梳打埠除了請胡海輝前往澳門主持紀錄劇場的工作坊,也在這一年進行了《從記憶看見你》紀錄劇場,作為「Off-site 系列」的一個總結及延伸,述說沙梨頭這古老社區歷史、發生其中的社會事件和天災人禍,如天鴿風災和這個社區的人們如何對抗淹水這個無法改變的處境,再結合創作人自身家族史。小城實驗劇團的《洄游》以印尼女傭工為題,更由她們親身演繹自己的故事,進行一系列的演出,有街頭演出,最後也有在藝術節中的呈現。石頭公社的《勞動的人》和《消失的身影》兩個作品都屬遷移系列,以內地來澳的地盤勞工為對象,導演莫倩婷更在疫情期間親身到地盤打工以進行田調等。

紀錄劇場:思考作品與社會的對話

有趣的是,莫兆忠觀察到目前在澳門出現過的這些紀錄劇場作品有很多都是非傳統劇場的類型,或與偶劇、舞蹈劇場、環境劇場等作結合的,作品的面向多是社會性的題材或地方歷史,不論是個人的、家族的或特定社群的,企圖呈現出主流論述以外的另一真實面,或大歷史中少有談及的個人或地方史。很多作品中不只以田野調查為創作基調,甚至也會在演出中邀請當事人演出或在現場現身說法。

還有一些紀錄劇場作品是自傳式的,家庭史的、或特定社群的發展呈現。這些劇目其中重要的目的是要在社會的主流論述之外呈現一些不同的說法,有些以自傳體、家庭史,甚至編年史方式呈現;另一類是非線性的,集體創作的形式,非線性的敍事。

在下午場研討會中,石頭公社主席莫倩婷則認為石頭公社的創作更想呈現一些不被人所注意的「暗街窄巷」,一些比較邊緣的社群或議題,相對於壟斷性強而單一的主流敍事,更想以劇場這種非主流媒介來進行「微小敍事」。她認為「微細敍事」是對於主流歷史書寫的抵抗,本身已是值得談討的議題,這些劇場作品中很多都有「紀錄劇場」的思考與表現形式在其中。

《社會的戲劇:紀錄劇場節3》研討會在香港兆基創意書院舉行。

紀錄劇場:紀錄與面對真實歷史的迷思

一直以來有些作品沒有自稱「紀錄劇場」,但卻包含一些紀錄劇場的思考在其中,而且對澳門的劇場產生過深刻的影響。如1998年在香港、澳門、葡國甚至非洲都有演出過的《澳門故事一、二、三》,這是香港民眾劇場莫昭如導演的作品。當時他們來澳門進行了大量的田調與訪問,作品中也呈現了不少真實素材和史料;還有同樣是由莫昭如帶來澳門演出的《吳仲賢的故事》,這個述說的雖是香港的本土故事,但也對正面臨回歸、對身份與地方認同等有一定迷惘的澳門人產生了不少衝擊。莫兆忠認為這些作品都激起了澳門人去思考如何以劇場來紀錄自己的身份和歷史,紀錄這個時代和自己的故事。的確,這些作品在當時帶來了不少迴響,即使不計其所引起的爭議,就在內容、藝術形式與美學上,已經足以引起關注與討論。

在此之後,澳門多了本土題材的非傳統劇場作品,如莫兆忠所屬的藝團「足跡」,便曾在2004年以不同的劇場形式,對澳門地方史進行調查,以一些古老的歷史資料述說一些澳門古村落的故事及今日的演變等,這些都是以呈現真實素材和歷史為骨幹的作品。近年,以劇場述說某個社群或某段特定歷史更是經常出現的一種作品類型。

對於創作人來說,有時並不在意於是否使用了某一特定形式,定義有時只是一種想被更好地凝視的方法,而不是設限。同時「紀錄劇場」的開放性也能吸納不同的藝術形式,更重要的是如莫倩婷所說的,創作人在創作過程中的那種對「真實」的追求或渴求,才是對作品的終極考量。

而「真實」也可以是非常可疑的,這是來自北京中央戲劇學院李亦男教授在研討會中的提醒。她分享了之前一些學生在創作中所遇到的案例,而這些有關「真實」的倫理與道德問題,與紀錄片拍攝要思考的問題有相似之處,其實都是創作者在創作之初便需要思考和過程中一直密切反思的問題。

另一方面,作品不只是考慮如何以藝術方式展現這些真實素材,更重要的是這些真實面向是否具有思辯的可能,向社會提出了一些什麼樣的問題,我想這些才是創作人更希冀能藉由作品向觀眾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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