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場上的愛與誠──放下家務她們就變身排球女將

排球場的姐姐們爭勝決心高漲,絕不欺場。

第一次遇見Gorre是在黑沙環公園的排球場,行過路過馬上被場內的熱烈氣氛吸引,當時她正在場邊默默計分。八八卦卦上前傾幾句,才知這天比賽是為了一位重病移工籌款。

「她以前在澳門工作,也是打排球的。」Gorre掏出手機,照片中的她被病魔啃食至形體消瘦,乳房的腫瘤已衝破皮膚,像一串葡萄。「她在澳門好多年了,幾年前發現有癌症才回去。她是一名單親母親,還有2個未成年兒子……」

Gorre說這次籌款的受助者以前也是打排球。

突然爆發的一陣歡呼聲打斷了我們的對話,不到幾秒就變成「噓……」像大合唱,眾人很有默契地把食指豎在嘴前。「這裡太近住家,在黑沙可以盡情些。」Gorre說完轉頭就跑入場做裁判。

「我們下周有比賽,你會來嗎?」臨走前一班球員問。

「好,大概幾點?」我答道。

「朝八晚九。」

咦?!是我聽錯了嗎?

菲律賓姐姐的排球賽規模儼如小職業聯賽。

菲律賓姐姐的排球賽規模儼如小職業聯賽。

One Day League

菲律賓女排雖然在國際賽成績一般,但排球卻是風靡全國的國民運動,上至職業聯賽,下至沙灘、屋企後院隨時開波。在當地人眼中,落場不只是爭輸贏,老友聚頭更重要,一張網一個波足夠樂半天。

排球狂熱延伸至澳門,變成菲律賓社群的重要連結。只要不是雨天,幾乎每個周日在黑沙海灘或黑沙環公園的排球場,都會見到她們的身影。數十個群體組成類似排球聯盟,協調場地和比賽日程、輪流主辦賽事。其中,最具規模是慈善性質的一日聯賽(One Day League),有時為偏鄉學校、被風災吹毀家園的同胞,更多是為病者籌款。

一日聯賽少則八隊、多則十二隊參加,難怪要打足成日。即使是迷你版,規格媲美職業聯賽,主辦方一點也不馬虎:穿著亮眼球衣的運動員會逐一持旗進場,賽完有獎座、獎牌、獎金,回饋贊助人的嘉許狀,超有儀式感。個人獎項亦多籮籮,除了MVP(最有價值球員) 、一傳、二傳、攔網手、扣球手、自由人、發球王,還有最佳教練、經理人、球衣設計獎,不會忘掉這些幕後功臣。

排球場也是互相陪伴的地方。

排球場也是互相陪伴的地方。

熱血排球媽媽

七月酷熱的陽光下,場內球來球往,飛撲扣殺,沙土飛揚,粉絲睇得興奮又肉緊;場外則是他們野餐、休息,互相陪伴的地方。參加慈善賽的球隊每次要交一千至七百元不等的報名費,出錢又出力,球員們樂此不疲。「這麼多人來除了想幫人,來排球場還可以暫時忘掉鄉愁和工作壓力。」Gorre說這也是她成立Triple M的原因。這天她又來到黑沙支援做球證,一日吹九場波。

除了成日「蒲」球場,Gorre天生一副好歌喉,也是一支樂隊的主唱。自小學起一直打排球的她,為了子女的未來四年前飄洋過海到澳門做家傭,也沒有捨棄最愛的排球,「但現在我不打了,因為左膝受過傷,我又肥咗好驚再受傷。」澳門的醫療費並不是移工能夠負擔,Gorre於是轉換角色成立Triple M籌辦賽事,近幾個月已辦了3場慈善賽,為重病需回國治療的移工或其家人籌募醫藥費。

除了真愛排球,Gorre本身也是一名樂隊主唱。

「150元(診金),一年最多報銷6次,這在澳門真的不夠。很多人沒有保險,病了惟有自己買藥食,一般感冒還可以,更嚴重就無法。」司線員Joy也是一名球賽組織者,她說醫療資源短缺是移工共同面對的困境,無論在澳門還是菲律賓。因此,大家都很願意互相幫忙。她的僱主已算不錯,除了勞工保險,幫她在澳門加購一點醫療保險。

「你們一年平均有幾場賽事是為病人籌款?五次?」

「我沒有仔細算過,遠遠不止這數。」

雖然菲律賓官方要求移工必須投保才能取得出國打工的簽證,但這並非專門的醫療保險,主要確保萬一移工不幸死亡、傷殘或重病可送回國,避免滯留當地。其他類似澳門社保的制度或國營醫療保險,均難以應付危疾病人回國後的手術費及長期藥物開支。

「另一個難處是,有時家人不明白為何你出國打工回來會沒錢。以為她們在澳門過得很好,其實都是報喜不報憂,就算有錢大部分已每月寄回家。」澳門進步家傭工會 (PLUDW) 負責人Jassy說。

短暫的重聚

相對菲律賓和越南,印尼不承認澳門是勞動力輸出的直接目的地,沒有強制性保險下,移工的保障更單薄。印尼移工工會(IMWU)負責人Yosa說,光是今年上半年,已有4名澳門移工因病過身,有人趕得及回國與家人共處最後時光,有一位走不了,無錢送回家鄉安葬。

Yosa一名好友也在去年被病魔帶走,同樣是乳癌。「她咳了幾個月也沒看醫生,後來拉著她去山頂醫院,癌細胞已入肺,第四期。老闆好好,幫她付了九千幾檢查費。當時還有疫情,老闆也讓我們過去照顧,幫她做快測。她回去一個月就走了。」

另一名家傭腳痛了2個月,突然無法走路,確診骨癌。原本僱主也挽留她在澳門醫治,並願意付治療費,但她最後還是婉拒了。「佢覺得唔好意思,自己已經做唔到嘢,不如返去啦。」Yosa感嘆,這名移工的兒子才剛來澳工作一個月,沒想到這麼快天人永隔。

臥虎藏龍,不少姐姐是排球員科班出身。

臥虎藏龍,不少姐姐是排球員科班出身。

隱形殺手

三年疫情殺人一個措手不及,平日移工還可趁假期回國做體檢或進一步診斷,但閉關三年,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Yosa憶述,當時要緊急回國更是雪上加霜。「只能從香港坐飛機回去,不用隔離,但機票漲到單程5千,有些僱主只願意付一半。」難題每天都多,沒太多時間嘆息。跟其他移工社群一樣,印尼團體向心力強,經常為有困難的同鄉籌款。幾個月前為病者緊急募集舊輪椅,依靠強大的網絡Yosa不到半天就找到三張。

Yosa說捐血才發現自己有高血壓。

Yosa說捐血才發現自己有高血壓。

中風、癌症、婦科病是家傭的三大殺手,4、50歲是高發年齡。Yosa說自己也是捐血才發現有高血壓,於是買了血壓計和體重磅,跟工會成員一有空就到三盞燈為姐妹量量,及早勸她們看醫生。「越南姐姐見到問我們借,後來她們也買了帶去三盞燈。」Yosa笑說。

長期為明愛主持移工健康講座的林翊全醫生,三粒鐘全程中英雙語切換,不斷叮嚀及早檢查及早治療的重要性。「之前有位病人皮膚和眼白發黃,她沒有錢驗血,後來與僱主溝通,幫她做了檢查發現黃疸指數偏高,後來證實是癌症。」他感嘆類似延誤求醫的個案不是少數。

「很多慢性病都要長期食藥,見過太多個案因為錢無去醫,作為醫生很難過。我明明睇得出問題,但差少少解決不了。例如甲狀腺問題,藥不算太貴,兩、三百元一個月,每日食一粒或半粒藥就可以幫到她們。」林醫生希望將來家傭也能有醫療保障,他的診所亦先行一步,是澳門少數有移工優惠的私人醫療機構之一。

講座後林醫生為移工提供簡單問診。

目前,澳門《勞動關係法》只要求僱主為僱員購買勞工意外保險。雖然部分僱主也願意為家傭加購醫保,但並不普遍。

來澳工作十三年的Yosa自言相當幸運,與僱主一家親如家人,每每有病痛僱主都讓她不用擔心錢儘快求醫,「以前因為經常抱小孩得了坐骨神經痛,在澳門睇一次理療,拔罐、針疚、推拿甚麼的,一次500元,7次就要3500元。如果要我自己負擔,真的不敢想像。」她亦對澳門公共醫療體系十分讚賞,藥費和診金比市面便宜很多,但前提是你要有時間等:「在衛生中心、山頂要等好幾個鐘,有些僱主不喜歡,她們看到這樣很可能就不敢去睇,拖得一日得一日。」 

醫療友善措施  

長遠而言,Yosa最希望能在澳門找到適合移工購買的醫療保險,讓她們能夠安心及時求醫。「如果可以月供,每月供二百幾,還是可以負擔。我們無法一次過拿一大筆錢出來,連山頂醫院的藥單也無法一次過付清,有時可能要分開兩次攞藥。」更重要是,移工們最擔心工作穩定性,不知會否隨時被解僱,離境後就甚麼保障也沒有了。相較個人,企業或社團法人集體投保的條件更優惠也能量身訂造滿足一些需求。但澳門法例規定社團登記必須持有本地居民身份證,即使澳門的移工群體數量並不少,但要跨過這個門檻、搬走這塊擱在自救之路前的大石並不容易。

迎雁軒服務主任陳詩茵。

迎雁軒服務主任陳詩茵。

「曾經有一個個案,僱主在她送醫途中打電話剪掉藍咭。即是說當救護車到達醫院,她已經喪失了外僱的身份、政府的醫療優惠,要像遊客俾足200%醫藥費」,明愛迎雁軒服務主任陳詩茵無奈說,雖然這樣極端的情況很少,但令人心痛的個案一宗也嫌多,讓有需要的人獲得醫療救助是基本人權。相對而言,新加坡、台灣等地除了最低工資保障,還有醫保制度,這對移工選擇工作目的地有一定吸引力。

為了應對移工在澳門的醫療困境,明雁軒早年購置了一部身體成份監測儀,讓移工免費檢查肌肉量、內臟脂肪。近年又會辦「健康關注日」推廣活動,鼓勵移工做健康追踪檢測,一旦發現血壓等指標有異常會勸他們求醫、也會提供社工陪診的服務,解決語言溝通等難題。

歸根結底,陳詩茵坦言最大的難題還是錢,一些醫療行政上的改善措施也會有大幫助。儘管山頂醫院和衛生中心價格相對廉宜,但事前收費並不透明,往往會令經濟沒有餘裕的移工卻步,「本地人睇醫生也是最後一刻才知要俾幾錢。他們心中無底,不知做這些檢查要花多少。如果有一個預算,他們會更放心求診。」另外,迎雁軒也會替移工撰寫陳情信,向山頂醫院申請分期支付手術費,類似的友善措施值得推廣到其他層面。

球場上的姐姐個個拼勁十足,享受比賽。

舉行排球慈善賽期間,正值Gorre一對子女和媽媽來澳門渡假,疫情三年後他們終於可以重聚。即使這麼寶貴的時光,Gorre也沒有覺得只有自己過得好便算,依然擠出時間操辦球賽大小事務。球賽翌日,她便把匯款單明細放上網,另外還附有一張相片。照片中,那位患病的女士依然瘦弱,但在兩名兒子燦爛的笑容相伴下、手捧小花束的她幸福的微笑著,透過鏡頭傳達她的無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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