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打卡,有誰會抬頭望望那道百年風景

大年初一至初三,開通過百年、每天車水馬龍的亞美打利庇盧大馬路(新馬路)搖身一變,成為一條步行街。由議事亭前地起至內港十六號碼頭這數百米的馬路上,不乏售賣不同小吃、本地文創和各種「非遺」手工藝的攤檔,當然還有那些吸睛的「打卡點」:由本地藝術家設計的裝置藝術、掛在空中的塑膠白雲、非常應節的兔子吹氣公仔等等。到了晚上,兩旁的建築物牆壁上更會投射各種迷幻的圖案和燈光,直教人忘記這條本應是堆滿車的馬路。每個人都拿出自己的手機或相機,把鏡頭瞄準此處或彼處,紀錄如夢幻泡影的新馬路。

這個名為「新馬路任我行」的「大實驗」,由各個政府部門一起規劃實施,計劃活動原定在上去年聖誕節和元旦期間舉行,但因當時本澳疫情嚴峻,故延至農曆新年期間舉行,相信當局亦希望以此來一洗過去三年的霉氣。事實上,根據統計,這三日內總共約有9.3萬人次參與了這場實驗,而2月4、5日(正月十四、十五)將會再次封路舉行。

根據不同的報導,這項活動「旺丁又旺財」、「反映特區政府有膽識」,相信這幾天遊覽新馬路和附近一帶區域的旅客人數、以及位於該處的商鋪攤位收入,都會如政府所願般有所增長。

晚上的「新馬路任我行」(作者攝)

當然,這場實驗和這些數字對於經歷了三年封關的澳門人來說,可能是一個代表「世界終於回復正軌了!」的信號(雖然澳門是世界上差不多最後解封的地區)。但在這些數字的背後,又有誰看到那些被擋住了的澳門特質?

澳門,有什麼與別不同?

在被選中的、可以參加這場實驗的那些攤檔背後,可會有人在意那些捲閘緊閉、被人遺忘的老店?在擺完甫士打完卡後,可會有人多留意周遭這條百年大街一眼?在這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的步行區匆匆走過,可會有人抬頭望望夾道兩行,見證澳門歷史的樓房大廈?在藍天下,塑膠製作的雲朵遮蓋了自然柔軟的雲朵;瀝青地上,人造草地硬生生造就了一片「森林步徑」。

打完卡,洗完錢,把澳門的「人文氛圍」和「歷史遺產」象徵式地看一次、影一下,然後大家都會覺得自己獲得了一個最真實的經歷帶回家。當然,在資本主義行頭的社會中,此種行為絕對沒有問題:本地人賺了錢,外地人開了心,好來好去。但作為小城裏的人,我們何以用此來訴說澳門的特質?

換個角度來說,如果把那些打卡點和裝飾換個地方來放,效果會有不同嗎?若百年大街只是作為舞台、百年老房只是作為佈景板的話,那有必要是新馬路嗎?甚至乎,有必要是澳門嗎?的確,在不同社交平台和市井對話中,亦有人發覺這三天的新馬路就「像」廣州的上下九、南寧的三街兩巷、上海的新天地云云。

無人問津但是作為歷史見證的騎樓內捲閘緊閉,到了晚上這些建築的外牆就會變成一道順滑的背景,照上射燈,便成為了一個打卡點(作者攝)

「塑膠」文遺

若文遺對於我們來說只是用來提供一個氣氛、一個噱頭,純粹用以推廣經濟發展或旅遊的話,那又有誰會注意他們的特質、它們的內涵呢?當大家只眼顧金錢上、人數上的躍升,當大家貪圖的就是以那些「文遺」作為「網紅熱點」來消耗手機上的儲存空間,那又有誰會關注那些即管擁有數百年歷史根基,但仍然搖搖欲墜的澳門本土文化?

文化與遺產寶貴之處不只在於它們能代表了一個地方,更在於這個地方的人能以此來肯定自己的存在。如果我們忽略這一點,只把文化與遺產能夠用來賺錢的地方無限放大,這就變相令它們商品化,亦是遺產研究中經常被人詬病的「迪士尼化」(Disneyfication)— 把同一個故事、同一個配方、同一座建築複製到世界不同的角落。即使人們不曾經歷過原本的故事內容,甚至不需要知道任何故事,都能感受到同一種「奇妙」的感覺。

所以,用同一個說到爛的「文化旅遊體驗」和「中西文化交融」論述、以打卡來吸引遊客停留的這條萬能配方、再加上「新馬路」這個噱頭,這條歷史大街頓時成為一座樂園,蓋過這條馬路任何實體的建築和非物質的歷史底蘊,令來到這裡的人來一趟「奇幻旅程」。

如此一趟「奇幻旅程」,有必要是澳門嗎?

同樣道理,若把人家的文化符號複製貼上自己家門口,不顧其本身存在的語境,只用來推廣自己的經濟旅遊和搏令旅客眼前一亮的話,正是把文遺「迪士尼化」的極致。相信各位看倌亦已知道,澳門不乏如此「新興景點」,且得到不少官方加持和旅客青睞。

「複製貼上」何其簡單,卻罔顧其本身的歷史文化語境。若終有一天澳門的「文遺」都只是一個「複製貼上」的存在,那「澳門」的存在又是什麼?(圖片摘自網絡)

誰是澳門人?有人關心嗎?

保留歷史價值和發展經濟價值從來不是二元對立,世界上大有例子可供澳門參考。問題就在於為何我們總喜歡把自己困在這個「假兩難」裡邊,在於我們總覺得歷史建築絆手絆腳,在於我們總喜歡目光短淺地看到當下的經濟利益、而忽略同樣可為本地帶來長遠益處的文化資源。到最後,澳門的文化一點一點用金錢來衡量,一滴一滴被僵硬化,一面一面被遮蓋,然後慢慢消失。

因此,有人說澳門人窮得只剩錢,澳門如此的隱形。大抵這都是因為我們都喜歡把我們深廣的文化和歷史標上一個價錢,淹沒於千篇一律的經濟和旅遊市場上,卻忘記用心發掘自己的文化、與自己的歷史和記憶對話。

在光怪陸離又撲朔迷離的燈光背後、在陰雨綿綿還是風和日麗中都是同一個形狀的雲朵下,又有誰會記得那棟當年能夠代表澳門、成為歷史建築活化傑出案例的德成按?又有誰會記得存在近百年、已評為具建築藝術價值建築物卻又在2017年被拆卸的六國飯店?又有誰會記得議事亭裡邊、那道「澳門天主聖名之城、無比至忠貞」牌匾說的是什麼故事?

把如此一條歷史大街嘗試搞搞新意思固然是好事,但我們究竟想表達些什麼呢?

(來論照登,文章僅代表投稿人之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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