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招待室」,就是在敎員室的一個小房間。
我們敎員室原本是兩間敎室改建的,有約有四十個老師坐在裡面。當中用木板間隔了一個小房當作是「招待室」。
小時候讀書,很多父母通常是製衣女工或者是泥水工人,相對起來,老師就是文化人。父母會將小孩就安心交付敎養。一說「老師要見家長」,幾乎肯定是小孩犯了甚麼大錯。若到真要面談,也就只有是老師說說學生究竟在學校有甚麼頑皮處,家長永遠是點頭如搗蒜,承諾以後會乖乖的不再犯規。
才不過十幾年,時代已經不同了。家長通常都大學畢業,不可能像以前的家長一樣「沒文化」。家校雙方,都受過高等敎育。以前家長是「將小孩送進去接受敎育」;現在呢,小孩的課本家長沒有不懂的,知識廉價到不一定學校才有。學校提供的「敎育」的意涵沒有在以前的「知識提供」印象成功轉變,就已經被滑入「提供敎育服務」之中。
既然是一方是提供服務,另一方就是消費者了。
現在老師和家長的關係,更需要坐下來慢慢談,學生的問題也是「私隱」,需要被保障。從老師向家長訓話,變成家校合作。這個小隔間,老師和家長之間,不論是過去的威嚴施敎,到現在的互相扶持,共同感和凝聚力由然而生…如果是建立在良性的互動上。
然而,今次這個小隔間,都沒有上述的功能。看來是堅固的木板牆,對我來說,更是薄得像紗的裹屍布。
木板間隔沒有到天花板,這麼大的責罵聲是可以通出去外面的教導處的。Maria媽媽剛才發的脾氣,幾乎全校老師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期間,沒有半個老師進來勸阻,進來支援更是沒有半個人。
她罵了很久,但來來去去內容都是一樣,就像一段無限重覆的噪音,不停轟炸著我。
起初,我覺得很委屈,我披著正裝外衣,摸著肚子裏的寶寶,迫不得已,面對著核爆中心,被一陣又一陣的核子塵猛衝過來。耳朵好痛,我好想走,找個洞鑽進去避一避,甚麼都好。
但面對這樣的衝擊,多想找避難也避不了。噪耳的謾罵等同衝擊波,被摧毀的壞心情,就像身上沾染了核子塵,很難去洗掉,像核污染一樣的晦氣,走到那就會污染那個地方的人和氣氛。
晦氣,也就是一般人所說的「負能量」,是不會被清走的,猶如毒素一直積存在體內。
我突然想起,進來前「準時老師」對著我的那口嘆氣,我通通都明白了。
既然我逃不掉,我就只好呆呆的看著Maria的媽媽,我就隨便她,核爆也不怕,誰會有生存的可能。就是這種覺悟,我乾脆躺開赤身露體似的,讓她要罵個夠,身體化成她的出氣袋,已經不再是我的了。之前還有點怕她對我動手,但是從某一刻開始我便甚麼都不怕,因為已經沒有了任何的感覺,一點都不覺自己悲慘。
核爆可以殺死任何生物,但不可以毀滅廢墟,廢墟對於核爆,只剩下嘲笑。
她像機關槍一樣一直罵一直罵,也不用上子彈。突然覺得,我的未婚夫說得實在太對了,在心裏甜甜的笑了一下,我沒有嫁錯人。工作和生活應該要分開,而且分得越開越好。現在正正就是,我的肉體正在工作,工作內容就是被這位顧客(Maria媽媽)出氣,我的靈魂並沒有在工作,躲在我腦內的思想,那是我最後的小小園地,這個淨土,可能,這是我能最到的最微小的反抗了。對啊,很蠢,就是精神勝利法啊。
可笑的淨土,裡頭我在做什麼呢?賭場附近好像新開了一家café,蛋榚不錯,但如何才不能讓學校這幫臭小孩們見到,我一個人吃蛋糕喝咖啡是我對自己的犒賞,光想我的味蕾就感到甜。淨土中,我並不想別人來打擾,不想吃著吃著又有學生來說,老師,你怎麼一個人吃蛋糕啊,你不寂寞嗎。就好像上次遇到Maria一樣。
唉,怎又想到Maria,不,我現在不要再想到她。現在我在工作欸,我的工作內容是要面對這個不分青紅皂白就罵我如狗血淋頭的學生家長。
現在工作中,我是專業的教師。
現在工作中,我是專業的教師。
現在工作中,我是專業的教師。
身為專業老師,我的命運就是這樣。
已經人家笑說「教育工作,這就你的天命了」,幸與不幸,到底都是人的命運。專業推進我、迫使我,必須要面對這一切。用最專業的態度。
承受這樣的命運,亦是專業。
我必須要承擔,這一切。
我應該要承擔,這一切,
我責無旁貸要承擔,這一切,
我的天職是承擔,這一切,
我就是這一切,
這一切就是我。
……
我不停這樣對自己說。我讓這個方式回來,不回來繼續遊魂會撐不住。
Maria的媽媽突然發怒,大罵︰你究竟咩人黎架,我一邊罵你,你竟然還能保持微笑,嬉皮笑臉?是嘲笑我嗎!
我的表情是否應該像隻死狗一樣,低低頭哭喪的臉,最好,有點難過和悔意。
好,那我試試。竟然成功,It’s work。
邊弄這樣的表情,邊去逃離前往淨土,兩者如此不協調,好辛苦。
整件事好吊詭。我快忍俊不禁,有衝動想放聲大笑的衝動。是的,我嬉皮笑臉,你在罵我時,我已不在此。
NO,我很賤格,我的命運就是要承受這些事,逃離,靈魂走去飲咖啡,這樣想太賤格了,這還算是甚麼老師?
我要忍住。
呃,也不需要忍,這便我是我命運,即使承受著轟炸,我是廢墟。我早就是廢墟了。(別再Loop了)
「你究竟明不明白我說甚麼?」Maria媽媽終於說完了。
快完場了,我問,那你打算給Maria繼續上課嗎?
「怎麼不繼續上課?敎育她不是你們的責任嗎?最好你給我找到她,我一整晚都沒有見到她了。」
唉,要是我是你女兒,我也不想見到你。
噢,不,我是她女兒,就會選擇不出聲。
Maria,你到底在這個家,是怎麼過下去的?
Maria媽媽還是氣呼呼的,大聲說,「我都道你怎麼當老師的,X那星,我現在就去投訴。」
碰!
她那本來應該打我在身上的力,通通發泄在那扇門上。
(待續)
作者電郵︰
Facebook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