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我知道說出口的結果。
「那是社工的事。」、「你薪水不會多一點。」、「留一口氣暖肚。」、 「著這種急划不來。」之後，我又會被他說服。
這樣我好像做一個廢人，明明我只要做多一點點，就是我理想中的敎育環境，我總覺得差一點點實現理想了。但他所說的現實，又是多麼合情合理。
我還未決定明天如何面對Maria，但我一定會見到她。
如果明天見到她，見機而行吧。如果Maria願意，我就和她談談，不要再更多，再落人口舌，以為我多事。頂多⋯⋯我一到放學時間就「準時」離開學校回家，馬上走人。這樣也符合家人與同事，大家以為的「道理」。
就這麼辦。
第二天，我怎麼等都等不到Maria上課，過了幾節課，還未見人。
她應該逃課了。她去年還是像小學生一樣由父母牽來開學禮的，想不到性格一下變得這麼快。我馬上去找昨天那位新來的社工。我跟她說，Maria今天沒有上課，你昨天有發覺她有甚麼異樣嗎？
「沒有，她一點異樣都沒有，好像還不錯。只是不講話，發生了甚麼事，她死活也不說，通常這種學生每每做錯事，都會擺出自己沒有做錯的姿態。她當然也是了。避孕套這種東西怎會是上課拿來玩的？怎麼可以出現在學校？我問過校長，校長叫我處理。讓我在下個學段，準備性教育週會給大家講講。Maria那邊，我考慮了，算是搗亂課堂而已。對於犯錯的學生，最重要的是知錯。知道錯就會有改過的可能，所以我最後就問她，知不知道錯。」
啊~！結果呢？
「結果。她在我們面前，還是半個字都不吐，一站就站到下一節上課。上課了，也不肯去，不肯合作，又一直站下去，結果就站到放學，腿一動都不動。我也沒有辦法，只好請班主任打給她家長了，告訴她孩子在學校發生了這樣的一件事，讓家長能多加注意。」
我好混亂，不知道究竟還發生了甚麼事。
她是擾亂課堂秩序沒錯，她是帶了不該帶的東西(避孕套)上課沒錯。沒有想到，我還不知道Maria究竟是因為甚麼情況帶了避孕套回校的時候，她就被一個不知道來龍去脈對她完全不熟的大人，「罰站」了一天，這種懲罰等於宣判了她有錯，將她與「犯錯」劃上等號。而且更在敎員室全體老師面前罰這麼久，等於向公眾宣判了罪狀。今天Maria沒有來上課，那是她直接在被認為是犯罪的場域之中逃走。Maria就像一個被判了冤獄的罪犯，成功地執行了一個越獄計劃。我沒有辦法在Maria口中得知她究竟為甚麼這麼做，她打破了學校的圍欄，「學校」這個場所已經關不住她了。
我被連帶成為，監禁囚犯的獄卒，並且是一個失職的獄卒，因為囚犯逃走了。聯絡了她家裏？究竟講了甚麼？
當中發生了甚麼事，搞到Maria不來上課？
為甚麼我不早一點點，早一點點，直接，去和她談一談？
我可能早一點，給她一點時間，我可能會成為她和學校的連結，即使很弱，很弱的，也可能是一道連繫，沒至於她像斷線風箏一樣飄去。
她是不是會想，「不想再與學校有任何關係」？
程序上到底哪裡出問題了？她會不會覺得為甚麼學校要這樣對她？這裡不是應該保護她的地方嗎？為甚麼會這樣「犯一點錯」都不可以原諒？在學校犯一點點錯，對她來說，不是最安全、有得被修正、被教導的嗎？在學校錯了，比在外面錯了好得多啊？她不再來學校上課，是這個事件讓她退縮、封閉了？
外面，她會去哪一個「外面」啊？是我知道的？還是連我都不知道的？
她只是一個初中生啊。
我還希望想著事件如何挽回，但看來已經不成了，已經滑出我可以做些事便有機會改變的狀態，那怎麼辦？心裡只能乾著急，希望Maria快點回來。這樣事情應該可以有緩解的餘地。
咦，原來「準時老師」一直偷看著我，嘆了一口氣。當我回看她，她就趕快低下頭，回到自己的工作。
更沒想到，第一節課小休，我被叫到招待室，說是有一位家長在校長室鬧了很久，最後要指名叫我。我到了招待室，已經有一個中年女人怒氣沖沖的對著我。
我一眼就認出是Maria的媽媽，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她臉上的忿怒，驚慌，我一認就認得出來。但是這個女人的忿怒與驚慌，比起Maria的，放大很多倍。
我愕然了，我深知不妙，沒想到變化來得這麼快。
她比Maria更不能忍，還是她再也忍不住了，一開始便連珠爆發。
「你就是昨天罰我女兒的老師嗎？你知不知道她只有十四歲？你這樣讓她罰站，她很受傷的。這樣無疑是公審她，真離譜，這樣簡直是示眾式的公審，其實跟要她公開認罪有甚麼分別？這樣抓她出來示眾，她日後在同學之間怎麼做人？她那裏做錯了？她隨身帶著避孕套有錯嗎？女生就應該保護自己。她十幾歲人有手有腳，放學去哪裏、見甚麼人、會做甚麼，我怎麼會知道？性教育你們學校又不教，啲男仔看了A片就以為係男女之事就是如此。到時佢比個男仔按住再如何反抗都被以為想要，一切就太遲啦。她書包放幾個避孕套有錯嗎？有日她挺著肚子來找我，就變成是我的錯了、就是我教女教得不好了、就變成是我的『家醜』都唔關學校事了。學校就不會覺得自己哪裡沒教好？女學生未婚大肚的，我聽不少，但大肚後，未見過有哪一個在上學的，都到那裡去了呢？還不是通通被勸退？還不是要家長覺得是醜自己退學！這叫做學校不負責任，教育不負責任，把出問題的學生剷除，問題就不存在？！她就是會隨身帶著避孕套上學，怎麼樣，錯了嗎？這叫做保護自己！以免將來遇到一個⋯⋯好似佢個衰老豆咁，留下一灘精，拍拍屁股就走左去！你們學校敎育失敗，對，我要投訴，我要投訴學校，我要去敎青局投訴你！」我早就被嚇到魂飛魄散，僵住了不知所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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