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貫中西 繆鵬飛為澳門留下的藝術遺產

八九十年代至回歸初期,是繆鵬飛在澳門最活躍的年代,也或許是他藝術生涯中最豐盛的時期之一,在國內外舉辦過一個又一個的個人展覽,參加過一個又一個的聯展;榮獲多個獎項,也曾任教於國內與澳門多間藝術學院。及至2015年,繆鵬飛79歲。這一年,澳門藝博館舉行了「翰墨鵬飛——繆鵬飛書法展」,也是這一年,繆鵬飛接受藝博館邀請,代表澳門到意大利參加國際享負盛名的藝術展覽「威尼斯雙年展」。

《簡書》,2015年威尼斯雙年展澳門館展品之一。山中理繪憶述,曾協助繆鵬飛到筷子基的木廠買材料以製作這作品,也協助雕刻作品上的圖章。「也很開心,學到很多。」她笑道,「以前有學過版畫,但好久沒拿刀了,特地去買一套好一點的版畫刀。」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簡書》,2015年威尼斯雙年展澳門館展品之一。山中理繪憶述,曾協助繆鵬飛到筷子基的木廠買材料以製作這作品,也協助雕刻作品上的圖章。「也很開心,學到很多。」她笑道,「以前有學過版畫,但好久沒拿刀了,特地去買一套好一點的版畫刀。」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近幾屆威尼斯雙年展開始走向比較影像之類的(創作),而實質透過一幅大的畫作表現出來的不是太多。」當時威尼斯雙年展澳門館的策展人山中理繪說,「我在展場,有些人過來說『我終於睇返咩叫fine arts』,好多都會這樣,會給一些評論,覺得展覽好好。」

「翰墨鵬飛——繆鵬飛書法展」策展人沈浩然也道:「我覺得他在文革十年間寫書法畫國畫的經驗令他具備了一些⋯⋯因為寫書法沒辦法迴避很多中國文學,那全都是一些內涵或修養的事。他後期就好容易利用了這些元素在西方創作中,但我覺得他從來不是想着要改造中國藝術——因為他的心一直想着做西畫——而是用西畫展現中國藝術。」

繆鵬飛。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繆鵬飛。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新東方主義 重新思考文化

「學貫中西」是不少人對繆鵬飛的評價。多年前,繆鵬飛就提出「新東方主義」。對這思想,他本人曾這樣撰文闡釋1:

「⋯⋯『新東方主義』提出的文化意義在於: 一方面由於門戶開放,中國面臨西方世界同樣的普遍性問題,如環境、暴力、種族、女權⋯⋯;另一方面,中國從毛澤東時代宗教狂熱的政治疲態中醒來,一頭鑽進自私、貪婪的物質文明中去,觀念和現實、貧困與富裕的巨大反差,使當代中國的精神面貌發生了根本的變化,舊的信念崩潰,傳統精神失落,沒有新的『上帝』賴以寄托,官方藝術機構失去昔日的權威,官方藝術已不能引起人們的振奮和慾望,在野眾多的藝術現象中,不斷出現呆滯的形象、荒誕的冷漠。這正是現今人們墮落、自嘲、戲謔的精神面貌的明證。因此,就有文化轉型的必要⋯⋯」

新東方主義,後書法,《爭衡圖》。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新東方主義,後書法,《爭衡圖》。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回首我們的傳統,我們沒有以前的迷茫,我們已經清醒了許多。北京著名的藝術評論家水天中說:繆鵬飛不像大陸新潮美術家之痛感東西方藝術夾擊和逼迫。他們感到自己似在東西方二種文化形成的『峽谷』間,艱難、焦躁地尋覓出路,並自稱是『悲劇性』的一代。而繆鵬飛卻從這二種藝術中俯拾擷取,顯得遠為從容和自信。

新東方主義與東方主義之相異,除了歷時性的新舊交替,它主要表現為對於東方文化的尊重和理解,它不是歐洲探險家、旅遊家心目中的東方,而是一些為本土文化知之深、愛之切的藝術家,在超越民族性的基礎上,主動面向西方,以西方藝術觀念重建東方的企圖。

《特殊的年代(二)》。繆鵬飛為雙年展做的其中一件新作品,在一些木架上放了一些文革時的日常用品,反思當時所謂必要的物品是否人的自然需要,還是政治的需要?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特殊的年代(二)》。繆鵬飛為雙年展做的其中一件新作品,在一些木架上放了一些文革時的日常用品,反思當時所謂必要的物品是否人的自然需要,還是政治的需要?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因此,在闡明『新東方主義』的思想觀點之時,必須尋找一個傳統文化、西方文化和當代文化的契合點⋯⋯」

在2015年的威尼斯雙年展澳門館,繆鵬飛的展覽就分成三部分:特殊的年代(編按:講述文化大革命時期)、水滸系列、「新東方主義」之路。山中理繪憶述,當時被邀請參加威尼斯雙年展後,繆生便開始構思主題。「因為主題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他也想知道我們館能否接受他以這時代背景去做展覽開場。時任館長陳浩星先生都覺得沒甚麼不能說的,因為如不是有這文化大革命,就不會做就了今日的繆生,所以接受了這個主題,他就把主題定作『路——一個藝術家的冒險』。」

繆鵬飛《路——一個藝術家的冒險》手稿。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繆鵬飛《路——一個藝術家的冒險》手稿。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策展人眼中的繆鵬飛

策展人與藝術家的關係是微妙的,既是合作,又各自擔任不同角色。但說起繆鵬飛,兩位策展人憶起的都是美好的小趣事。沈浩然說,籌備書畫展時,繆鵬飛已選好自己的作品,整個策展過程也很支持。「對於他這樣一個有資歷,藝術這樣好的人,其實我們和他策展時,很多方面他已準備好,甚至揀作品有自己的一套。策展方面,其實我比較偏向覺得我是統籌。」

「我覺得他對藝術是有自己的執着,但只要不要觸碰他這些,他都頗開放。他有些作品怎樣擺,或哪張先哪張後,有時他會有些堅持,但整體的佈局如何,我那次就沒有太多干涉,好像都很放開手,甚至展場要放甚麼資料,放甚麼影片,甚至我們安排了一個和時任館長的對談,都是一講就OK,然後配合。」

沈浩然表示,繆鵬飛在他創作的後期,體力已應付不了西畫的創作,故比較偏向書法。在2015年的展覽中,展品的年份跨度不大,大約是2011至2013年。「他也是每樣選些,例如書體,甚麼都有,由甲骨到篆書,隸書到楷書,草恆都有。」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沈浩然表示,繆鵬飛在他創作的後期,體力已應付不了西畫的創作,故比較偏向書法。在2015年的展覽中,展品的年份跨度不大,大約是2011至2013年。「他也是每樣選些,例如書體,甚麼都有,由甲骨到篆書,隸書到楷書,草恆都有。」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山中理繪也記得,那次威尼斯雙年展,繆鵬飛很短時間內就對要展出的作品與形式提出自己的想法。「每個section用甚麼字,放甚麼作品,已經排好。」但礙於繆鵬飛的作品體積都很大,加上意大利展場面積有限,最後只好修改計劃。「水滸系列當中應有一件作品比較大,有十二幅,十幾米,就揀了三、四張打算放在展場中間,但我們都覺得效果不太好。『新東方主義』那邊,他就想兩幅『爭衡圖』一次過放在展場中。但那裡很窄,壓迫感很大。當時我們都提議改成把一張『爭衡圖』放在展場中間,效果會更好。」

沈浩然:「在傾談中,繆生也有透露,他其實覺得自己的書體是未形成的——即以他的標準是未形成所謂風格的。但當然,大家都會覺得他比較一貫,像他的西畫,較磅礡,氣量較大。從我看來,這些特質都有在他的書法中顯示出來。」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沈浩然:「在傾談中,繆生也有透露,他其實覺得自己的書體是未形成的——即以他的標準是未形成所謂風格的。但當然,大家都會覺得他比較一貫,像他的西畫,較磅礡,氣量較大。從我看來,這些特質都有在他的書法中顯示出來。」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他當時都有些取捨。他回家想了一晚,覺得:『都係你哋講得啱。』然後就改了。」

合作過程中總有不少有趣的小插曲。山中理繪笑指,準備好展館介紹冊的文字初稿後,會給繆鵬飛過目。「他老人家真的好好。他看見我有些做得不好,不會直接說,而是會深深呼吸一下,我就知道:有些不滿意了。我就會回去盡量改,改到他沒怎樣深呼吸。可能覺得我選的字不太對,或不是他真的表達的,他都盡量告訴我,我盡量去改。」而雖然平日的設計都由藝博館的同事負責,但因為繆相當重視威尼斯雙年展,故在一些方面有些要求。「他說婆仔屋有個展覽,很喜歡那海報,很想由那設計師來做。我們於是真的滿足了他,找到了那個設計師給他設計。效果很好,主圖用了《爭衡圖》,繆生也很喜歡,那一系列設計都很順利地做了出來。」

山中理繪(左)沈浩然(右)。

山中理繪(左)沈浩然(右)。

據媒體報道,繆鵬飛自意大利回澳後,曾在藝博館舉行的分享會主講對於那次雙年展的見解,以及展覽場館周邊的見聞,並表示今次參與雙年展得到不少寶貴經驗,參觀過程獲益良多。山中理繪就憶起,近幾屆的威尼斯雙年展有不少作品都以錄像、影像為主。繆生就曾在參觀一個以影像為主的展館時說「展品呢?冇㗎拿?」「我說:『係呀,繆生,係咁樣㗎。』這個我也覺得頗有趣。」

「現在的藝術形態,很多人都盲目地轉換藝術表現方式,而繆生有一些他自己的堅持。而有很多藝術評論家或者觀眾,其實也很期待繆生那一類的作品。」她正色道。

「他應該是非常珍惜自己『中國文化』這回事。」沈浩然說,「甚至他說過,他覺得中國藝術和西方藝術是兩個不同的系統。我看他後期的書法,其實都看不見所謂西畫的痕跡,都頗傳統的,當然有他的特性,但他似乎沒有融合。他從事西畫創作那麼久,我看不到他做中國畫時有這些痕跡在其中,或有意地去做改造。」

他表示,自己也很喜歡繆鵬飛一些作品,例如《董美人》、《女史箴》等。「他的作品就是會放一些元素去令它有衝突,讓你思考一些中國傳統的事。例如《女史箴》大約是講規範宮廷女子的規矩,但繆生的構圖是一些裸女。我覺得他未必是要我們反思傳統對婦女的規限,我覺得可能在說現代和傳統女性的不同。那種『不同』不是告訴你誰對誰錯。他就放在你面前,你就自己去想,反正他就抛個問題出來。我想,『想』這過程非常重要,這是現當代藝術的功能之一。」

《爭衡圖》威尼斯展場組裝情況。山中理繪表示,佈展時這是令人最頭痛的作品之一。「因為這張畫很大,威尼斯那邊的牆比較軟。所以佈展組的同事造了一個可以借地下的力、承載得到這畫的畫框,裝了上去後再裝畫。當時特地找了兩個當地的技術人員一起幫忙,要差不多五六個人一起上。那裡就花了點時間。」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爭衡圖》威尼斯展場組裝情況。山中理繪表示,佈展時這是令人最頭痛的作品之一。「因為這張畫很大,威尼斯那邊的牆比較軟。所以佈展組的同事造了一個可以借地下的力、承載得到這畫的畫框,裝了上去後再裝畫。當時特地找了兩個當地的技術人員一起幫忙,要差不多五六個人一起上。那裡就花了點時間。」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一石擊起千層浪

文化局時任局長吳衛鳴曾於紀錄片《繆鵬飛》(Pedro Cardeira,2014)中形容,繆鵬飛像一塊很大的隕石,從天而來一下撞入水中,擊起千層浪,而這震動尚未完結。拍攝這部紀錄片的葡籍導演Pedro Cardeira指,繆鵬飛來到澳門後,為本地畫壇帶來了新氣象。例如1985年,時任賈梅士博物院(現東方基金會)院長江連浩(António Conceição Júnior)策展,繆鵬飛是參展藝術家之一。有指,這是第一次有中國人以現代畫(抽象畫)的形式在澳門作展示。「那次展覽成為了澳門很多的『第一次』,並引起了關注。同時,澳葡政府開始改變對於澳門文化的態度。大家看到繆鵬飛的作品,覺得與之前見過的完全不同。吳衛鳴、馬若龍等等想做點事的人就與繆先生一起創立了『澳門文化體・現代畫會』,舉辦很多展覽。」

紀錄片《繆鵬飛》導演Pedro Cardeira。相片由Pedro Cardeira提供

紀錄片《繆鵬飛》導演Pedro Cardeira。相片由Pedro Cardeira提供

他形容,繆鵬飛個性健談開放,也受到西方藝術的啟發,作品混合了中西特色。雖然如此,他從不是「外國人」。「他曾多次跟我說,人不能沒有根,沒有了根,我們也失去了身份。」而為很多人而言,繆先生亦師亦友。1989年澳葡政府於崗頂設立了視覺藝術學院,由繆鵬飛擔任副院長,不少現時活躍的本地藝術工作者,例如吳方洲、李少莊等,都曾是他的學生。

「但有趣的是,雖然很多學生都深受繆鵬飛影響,但他們的作品完全不同,也不只有抽象。這是因為繆先生不只懂抽象,還會很多種不同的藝術——他所有都教。所以有些會選擇抽象,有些則向別的方向發展。他不只用一種方式教,他用很多不同方式教,開闊了學生的眼界。」

《水滸系列》。2015年威尼斯雙年展中,繆鵬飛展出的作品總共有三十件(套),分成三個系列。「基本上涵蓋了繆生由文化大革命時探索實驗東西繪畫,到他來到澳門,到現在一些較有代表性的繪畫和裝置作品。我想可以說是一個他濃縮版的回顧展吧。」山中理繪說。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水滸系列》。2015年威尼斯雙年展中,繆鵬飛展出的作品總共有三十件(套),分成三個系列。「基本上涵蓋了繆生由文化大革命時探索實驗東西繪畫,到他來到澳門,到現在一些較有代表性的繪畫和裝置作品。我想可以說是一個他濃縮版的回顧展吧。」山中理繪說。相片由藝博館提供

「繆生來了澳門之後,澳門的藝術景貌完全改變。有人說,繆生還未來到澳門時,澳門的藝術是一片沙漠——這說法我不同意。那時已有一些人,他們需要的是改變他們的習慣,改變他們對藝術的看法——藝術不只是一種興趣,也可以成為工作,你可以賴此為生。你可以看到,繆生很多學生今天也是以藝術為生。雖然部分是老師,但也是全職藝術工作者。」

一個偉大的藝術家,留給後世的永不只有作品,還有其思想,其精神,且這些影響將不會隨着他的離去而消逝,而是將會留存發揚。繆鵬飛正是這樣一位藝術家。

1. 《新東方主義》,繆鵬飛,文化雜誌,第廿九期,一九九六年冬季。http://www.icm.gov.mo/rc/viewer/10029/4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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