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禁忌話題
數著瘟疫全球死亡人數的小孩,把這些資訊轉告給更小的孩子。「如果並未積極防疫,我們可能會死。」
在旁聽到的老人家,大聲叱喝:「唔准講個死字!」「死死聲都唔准!」小孩急了,回阿嬤:「但人都有一日會死的!」老人生氣了:「總之唔准。」孩子無禮了:「的老人家一點唔科學既⋯⋯」現在,換媽媽出面了,該「教訓」這個小屁孩了⋯⋯
「死亡,是禁忌話題,跟金錢和性一樣,平常很難找到對的時機去聊呀阿仔⋯⋯」
「但為什麼阿嬤就是不准我們講?」
「很多原因⋯⋯例如最簡單的⋯⋯她捨不得你們⋯⋯死亡是永別,大家都不想遭遇到這樣的時刻⋯⋯」
「或是⋯⋯她遭遇過⋯⋯那些痛苦難以承受⋯⋯」
「禁忌就是,有人在受苦,或曾經受苦,你可以試探,但事實上,大激無法真的去問發生過什麼事情。」
這個對話,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天。
2.身陷其中的前一分鐘
柯札克寫大時代裡孩子們面對死亡時刻的狀態,孩子們在路邊玩,一個少年倒下,或許是死在人行道上,孩子們覺得被打擾。
「一個少年躺在人行道上,還活著,或是已經死了。就在他身旁,有三個男孩在玩騎馬遊戲,他的韁繩(用繩子做的)纏住了。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試東試西,然後開始不耐煩——他們不小心踢到地上那人的腳。終於,其中一個男孩說:我們去旁邊吧,他在這裡會打擾我們。」(《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兒童人權之父最後的回憶錄與隨筆》p.139,網路與書出版)
為什麼孩子們表現得如此「冷血」?
「阿爺說他8歲的時候,沒有想過自己在這個世界有日會有孫仔,因為當時大飢荒,很多同學呀玩伴呀可能沒多久就餓死不見了,阿爺說當時他常常想自己活不活得到明天呢⋯⋯阿爺這樣講,好像餓死是理所當然的事,沒什麼好驚⋯⋯」當人深陷災難其中,提前將自己放進死亡數字裡,居然就能獲得全然未有的「安全感」。「我現在也有這種感覺,但我還是會怕⋯⋯」
3.所以我們來聊聊恐懼
我喜歡雍.卡拉森(Jon Klassen),他的繪風是無盡卻充滿層次感的黑與暗。
他曾經和麥克.巴奈特(Mac Barnett, 雍·卡拉森長久的合作夥伴)做了一個非常有趣的作品《野狼的肚子我的家》(The Wolf , the Duck & the Mouse)。故事說有一隻老鼠,被野狼吞入腹肚,在黑暗的肚子裡,遇到了之前就被吃掉而久居在腹的鴨子。他和老鼠安居在此,直到獵人來到⋯⋯
看起來,這真是個悲傷的故事:因為在野外承受著被野狼吃掉的威脅,鴨子就乾脆居住在野狼的肚子裡。雍·卡拉森的繪本畫風總是陰森森黑漆漆的,《形狀三部曲》第三部《圓形》(Circle),玩躲貓貓的三個好友,圓形為了尋找好友三角形,進到瀑布後面的洞穴裡,只有在全然的黑暗中,才能找到心愛的三角形。
這兩個故事,繪本角色都浸在恐懼/黑暗之中,世間也有反對孩子們讀「黑暗繪本」的聲音,恐怖的、悲傷的、傷痛的、蘊含疾病與死亡的、負能量的都不能有。但繪本的工作就是鑿開絕對價值的空間,帶著讀者在光明之中看見陰影。在最深的恐懼中,鴨子和老鼠衝出來,和野狼一同擊退獵人(《野狼的肚子我的家》),在全然的黑暗中,感知「恐懼」源於「未知」而能想像與追尋(《圓形》)。
4.一條通往幽冥之境的路
法國哲學教授艾曼紐埃勒.俞斯曼-貝杭 《讓孩子學會道別》(La mort expliquée à ma fille, Emmanuelle Huisman-Perrin)是一本作者與女兒談論死亡的對話錄。對話錄的開始,是講「神話」。作者說了希臘神話中,奧菲斯(Orpheus)為了拯救被毒蛇咬死的妻子,進入死亡國度的故事。故事最後,奧菲斯因為掛記妻子的鬼魂是否緊隨,因此打破了宙斯定下「不可回看」的條件。
死亡不可逆,生者所能做的事情是頻頻回顧,但愛無法令死者復活。
聽到在書店出沒的孩子們,說出「『圓形』沒有腳,所以會飛,圓形會勇敢地走進最黑暗的地方,去尋找心愛的朋友」,我才意識到這個角色的陰性特質,與近似鬼魂的形態。
在我解讀,《形狀三部曲》裡,無論是《三角形》或是《圓形》,這些形狀都有一條由光明進入晦暗的道路,即是回應神話中,奧菲斯步入的幽冥之境。
5.「我想要證明魔法存在。」
「不知道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這就是我害怕的地方⋯⋯」書中女兒提出的問題,讓小讀者們點頭如搗蒜。「我想要證明魔法存在,這樣就不那麼令人感到害怕。」真正的魔法都在書(或信仰)裡頭,奧菲斯最終無法帶回妻子,圓形找回了三角形,但對黑暗中的形狀依然深感餘悸。
《讓孩子學會道別》裡坐這的自序中說到:「我們如果終究無法避免討論死亡,至少不要將它視為禁忌或秘密,應在不簡化死亡的前提下談論死亡、思考死亡,在不避諱的情況下甚至應當回憶親人的死亡,至少可以使它變得更易親近,藉此與孩子對話是使死亡與生活貼近的一種方式。」我只能建議讀者,關於死亡的詰問,製作自己的對話錄。
像《圓形》的最後,大家閉上眼睛,想像黑暗中的讓你害怕、你所不知道的圖案。「那是媽媽,一個蓋住火山口不讓它繼續噴發的大大圓形!」「是上帝!」「是新型疫苗!」
魔法是現實生活中,各種樣貌的存在。
6.「媽媽,(係唔係)到最後,我們都是死淨種?」
回到大時代的最後一分鐘,觀看、收聽到到過多死者消息(截至這日,全球死亡人數93.9萬)的我們,依然充滿不安。)
「我給一個因為歇斯底里而心跳停止的新來孩子注射一針咖啡因。他母親有腸潰瘍和直腸脫垂的毛病,在沒給孩子找到收容所之前,她無法放心死去。而孩子呢,則是在母親沒死之前,無法放心去收容所。最後孩子妥協了,而母親也順利死去,但孩子陷入良心不安。」(《柯札克猶太隔離區日記:兒童人權之父最後的回憶錄與隨筆》p.201)
成為帶著各種「良心不安」活下去的人。
我們依然會害怕、會眷戀生活的種種。有感並警惕於他人的痛苦。理解人陷進苦難的速度,是種循序漸進的速度。生活的各種不堪接踵而來,以為幸福「真的不是必然的」,甚至以為幸福的必然,是種錯誤、是不可以追求的。它們將體現在各種縮小的空間:知道真相的空間、長出自己樣貌的空間、言論的空間、社會改革的空間。
在討論死亡的同時,我也在檢視自己,是不是在身上帶有生存者創傷症候群,帶著上一代的戰爭、饑荒、貧窮、死亡而有的種種良心不安,使之成為當代的疾病——失去自由、並無法追求自由的一種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