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騎單車騎到爆春袋都要繼續!」
帶著孩子們前往台灣全人實驗中學。大人參加「自由教師與民主教育工作坊」,而澳門小學生,就跟著全人的老師們,參加幾天的民主學校體驗營隊。
學校在苗栗卓蘭的一座山間,山谷裡有一座小溪,學生說平日他們會在裡頭溯溪。體驗營有正規課,也有山野教育的部分,例如將學生分成兩隊,孩子們拿著鐮刀,在從荒地兩邊「開路」,試試是否會在中間相遇。有一天下午,我看到不遠處「炊烟」湧起,大人講座結束後,我往孩子走近,一看,喔媽媽咪呀,大家都在玩火呢!有的小孩在找落葉,有的在「製造爆裂物」,有的在「綁火把」。一位一年級生,用木棍翻攪火堆,再回頭,一時不察,方才翻火的木棍,他反向拎起:
「嘶!」小朋友倒吸一口氣。
「是不是好痛?」我問。
「不,我不怕!」孩子拒絕說痛,也沒有不承認痛。
「你需要去沖水嗎?」孩子搖搖頭,繼續翻攪著火,過了五分鐘後,他決定「求救」。
「我想知道,最近的沖水的地方在哪裡。」我指了上坡方向,孩子跑去,為自己急救。
那幾天,我帶去的澳門小孩,幾乎不進課室(全人的孩子可以自己決定是否進課室),一直一直騎單車。從山坡最高處滑下。第二天,他發現自己的大腿內側(到春袋),騎單車都騎到起水泡了,依然持續騎個不停。
「仔,騎單車騎到爆春袋,為什麼還要繼續?」
「因為我在澳門沒得這樣!」
2.「不要害怕OO」
澳門公園觀察,自七年前,我們就持續在做。我相信不少家長也是「身體力行」,全身大汗跟著澳門公園一同長大。終於有一日,小朋友說:「我找到全澳門最好玩的公園!就是中央公園。」
這幾年,澳門的公園已經有很大的改善,儘管依然是罐頭設計,但孩子以能感覺得到「空間」:
「我不要你一直望著我。」
「我交到一個朋友!」
「有一個小孩笑我,我跟他吵架。好生氣!」
「每當要做一件『危險』的事情,我的心裡,就會出現一種奇異的感受。」
在這些「分享」裡,我想知道孩子渴望的「空間感」是什麼,除了攀爬、吊橋、滑梯的高度令他感覺自己在創造身體驚豔了,還有其他嗎?「遊戲」空間,包括了「與成人區隔的」、「建立兒童遊戲秩序的」空間,他們都有了嗎?
我們會遠離太多成人「駐守」的公園,一個母親說他在在北區公園裡,一個男孩用各種「高難度」的方式遊戲,在場的大人們用「群起攻擊」的方式希望制止他,充滿怒罵與羞辱,讓男孩手足無措,加大了「調皮的遊戲方式」,「遊戲」畢竟是孩子唯一找得到的「安全出口」。在找不到家長的情況下,這位母親請小朋友下來,帶他到附近的遊戲區繼續玩:「不要害怕。」陪著孩子等家長到來。
「不要害怕」,是我們在遊戲場裡,常常吝於給予孩子的態度。
3.如果讓兒童自己決定公園,他們會設計出什麼?
有一群小朋友,他們根據自己的想像發聲,成就了一本繪本,叫做《遊戲場發生什麼事?》。
書裡面,孩子們根據自己「想要的公園」,畫了一張設計圖給園長,園長告訴設計師,設計師把它蓋出來。孩子們在工程進行時,根據自己的能力幫忙,鋪草,引水、種草、澆水。檢查螺絲釘鎖緊沒、跳跳地墊、撿垃圾、邀請工人叔叔喝薑茶。公園完成了,孩子玩得很開心,因為太喜歡它了,就做了宣傳單,邀請社區裡其他小朋友來玩,同時調查社區附近的特色公園。
書裡有一張跨頁的「特色遊戲場【設計圖】」,那是由幾張不同的設計圖,去討論、整合出來的「模型」。孩子們用Lego、小石頭、木屑、木框、線網設計出自己心目中的公園,光是看著它,就能在心中玩一百遍。但它需要被實際操作出來,因為那很重要,因為它讓孩子「長肌肉」「充滿愛」「就像爸爸媽媽的愛、像太陽、像錢一樣、像呼吸和吃飯一樣」重要。
我們也看過這樣的「遊戲場」,是宜蘭的慈心華德福學校,家長們自己砌出來的滑梯和攀爬架,引水做小池子,孩子們濕曬身也沒問題。
但實際上,遊戲場發生什麼事,有什麼問題?誰會覺得有問題?
4.「小孩的紛爭,(往往成為)大人的政治。」
幾位遊戲場設計者告訴我,他們遭遇到最大的設計困難,是成人,或是未經過長期思考兒童需求的社會聲音的介入。慈心華德福在宜蘭有一個自學共學近四十年的人智學社區,教育、生活、生態環境、醫療與兒童權利,也是在這樣的理論基礎上建立。
除了特殊的共學現場,城市環境裡,如果沒有關於居住環境與兒童權利的持續討論,要進行遊戲場的改革,會面對不同的困境。因為我們往往只能見到「當下的需求」,而非「人類的需要」,它們是展開身體經驗、締結關係、「聽到」與「被聽到」等等的情感需要,更是聯繫著「未來」的,而非只是「當下」的。例如分齡遊戲場出現最大的紛爭,往往是大童在裡頭,干擾嬰幼兒的遊戲空間,在「顧及安全」的情境下,我們將兒童分開,避免爭執、身體碰撞與紛爭的同時,也是失去跨齡教養的機會,拒絕大童「看見」幼小者、拒絕跨齡學習與共處的方法。「遊戲場」在「城市空間的管理」考量權衡下,管理會取代對於兒童成長的思考。
我想,在家長共學共育、共同詰問兒童權利是什麼,城市才可能出現特色遊戲場。當我們說出將焦點放在兒童當下的紛爭移開,才能看到他/他們未來的樣貌。看到眼前這個小寶寶會長大,看到未來他和身邊陌生的大童、少年,都一樣會有不同探索類型空間的需求。我相信在家長共同學習的社會默契中,改變觀看兒童的方式就會出現,它也會成為一張護著下一代的社會安全網。
5.「野地探索,始終是兒童遊戲的寶地。無論我們還剩下多少。」
在澳門長大,在兒童公共遊憩空間不足的情況下,我們也算「因禍得福」吧。因為遊戲場無法提供共融的成長環境,我們將身體交付給自然環境,與其他家長屈身或仰望,與山海一同學習。在龍爪角觀浪、在路環譚公廟後海岸攀岩。尋找螢火蟲或星星,夜裡在黑沙灘上看到獵戶座與大片的銀河。為了尋找避債蛾翻山越嶺,為蟲蛹空無他物悲傷與歡喜。
我會因為孩子們兩腿都是蚊爛,而心疼不已。因為他掉入路環的山溪而驚懼、恐慌。好多次我都想想大聲罵他:「你這個笨蛋,為什麼把自己弄得一身血/汗/傷。」但忍住了(或忍不住?)。他說「我要活著,你不能只用你的方式讓我活在這個世界!」當我讀林蔚昀翻譯兒童人權之父柯札克的《如何愛孩子》,便明白了這樣的私心,來自於恐懼。因為恐懼孩子的死亡,我不讓他活著:「因為害怕孩子被死亡帶走,我們把孩子從生命的身邊帶開。因為不想要他們死掉,我們不允許他們活著。」
生活、無論是遊戲場,或在野地,我是不是回避了這些,用制定好的框架,去回避了生命自身的選擇?
在全人實驗中學的溪裡,我的小學生不要我了。不斷往下游走去。就連同行的三歲幼兒,都不讓媽媽懷抱,因為寶寶不想我們各自在充滿障礙的溪流裡摔倒。小孩需要更大的獨立性,去接受、分析溪流同時給的數百種訊息。人為的空間,到底能模擬這些給予多少?我們在大自然的所有「發明」與「決定」,都是「創造」,城市空間的遊戲場,是人為的「創造」(那它是不是更應該接近「創造」,而非「管束」)。
「大人請用鼓勵代替限制、用陪伴取代管教。」這是近年來我在台灣的公園裡一再見到的「標語」,在「遊戲即生活」的兒童生命中,我們都做到「鼓勵」與「陪伴」了嗎?心裡叨念著「傻孩子你這傻孩子」的同時,我倍感心虛。
文章提及的兩本:
1.
《遊戲場 發生什麼事?》
文圖:超級可愛月亮班
出版:遠流
2.《如何愛孩子:波蘭兒童人權之父的教育札記》
作者:雅努什‧柯札克
翻譯:林蔚昀
出版:心靈工坊
這本書是柯札克醫生的筆記,也被譽為《兒童權利公約》的前身。「我現在要號召關於兒童人權的大憲章。也許兒童還有許多權利,但我在此列出三點最基本的。」這三點分別是:
1.兒童有死亡的權利
2.兒童有活在當下的權利
3.兒童有做他自己的權利
柯札克醫生說:「因為害怕孩子被死亡帶走,我們把孩子從生命的身邊帶開。因為不想要他們死掉,我們不允許他們活著。」是不是也能解釋成,我們因為畏懼孩子死亡, 所以不肯讓他活在當下、不願意讓他做他自己、成為他自己。在聯繫這種種在野地的生活經驗,我比較能理解柯札克這段話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