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和她的衣車 

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覺得對衣車的感情是私人的,是只屬於我們家的,不足為外人道也。可能是因為除了我,身邊沒有人覺得,這是值得紀念的過往;也可能是因為,相比起異鄉漂泊,顛沛流離,我筆下這段與衣車相伴的家史故事,顯得不夠激昂,寫下來,好像也沒有人記得。反正一直以來,常常只會在夜深人靜時和奶奶兩個人,一起懷念那些與衣車有關的歲月。 

 

我總覺得,我對那段歷史的執著,是一種很奇怪的直覺,是一種很奇怪的偏好,藏在心底好久了,好希望有機會能紀念它,但是,總覺得時機未到。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在異鄉,遇見了一個演出,一個認真為車衣女工而寫的劇本,那一刻,心中快要熄滅的火種又再次被點燃: 

原來,她們的故事,真的值得被記住; 

原來,真的有人願意聽她們的故事; 

原來,我沒有那麼奇怪。 

《離下班還早-車衣記》(2019澳門藝術節,製作:風盒子社區藝術發展協會),攝影:許斌(台灣)

 

奶奶,—個普通的婦女。衣車,這種漸漸被淘汰的手作工具陪伴了奶奶的一生,是朋友,是家人,亦是賺錢養家的工具。 

衣車,陪伴了奶奶很多年。問她為什麼會和衣車打上交道,她輕描淡寫地告訴我,因為家裡一直從事這一行—— 那時,新中國尚未成立,他們家作為崖口村的外姓人,在小村子裡,經營低成本的家庭手工作坊,兼營布匹雜貨,雖說算不上富甲一方,但也尚算小康。奶奶的童年很簡單,和家人一起看守店鋪,沒有上過學對她而言是一種遺憾,但是這樣的環境也造就了她善於待人接物、懂得察言觀色的性格。在她日後的生活中,這種性格使她得以收穫更多朋友,即便是外姓人,也能在南朗這個小鎮上被熟知,即便是在困難時期,也一樣有人願意幫助她,與她分擔。 

 

公私合營的熱潮,在當時年少的奶奶看來,就意味著沒收了他們家小店裡的商品,而作為回報,每家都會獲得一些進入組織,進入供銷社車衣組的名額。這樣一種公有制模式持續了很多年,奶奶後來嫁給了同樣傳承父輩手藝的爺爺,他那時也就職于車衣組,作為體制內的人,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車衣服那時,進入組織工作的名額十分珍貴且有限,奶奶曾試圖想要頂替年事已高的太公進入車衣組工作,但卻因為只有女兒和兒子可以頂職,兒媳婦堅決不可以這樣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加上街頭巷尾的妒忌議論,而被迫打消了這個念頭。 

 

後來,文革出現了,在奶奶口中,這意味著集體經濟的意識不斷被強化,家庭經濟環境變差,根本不允許個體戶存在。那時為貼補家用,他們偷偷摸摸做雨衣到鎮上賣,用毛巾把門縫塞緊,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裡,與相互信任的鄰居一起,用便宜的膠和溫度極高的熨斗狀器具做雨衣。當車衣組不到鎮上賣東西的時候,他們就謊稱自己是車衣組去擺攤,但最後,卻依舊走漏了風聲,爺爺因開辦地下工廠而被批鬥——沒收家裡的東西,被架著在大街上受盡旁人的冷眼。 

 

有些年,家裡環境不好,奶奶原本在家接散工車衣已經不足以養活家的時候,就只能到工地做水泥工,這好像是她人生中不多的一次跑偏吧,不過很快,她就在公社辦的六廠六廠一場是指:紡織廠、面廠、糖廠、紙廠、油廠、陶瓷廠、豬場)另謀了一份工作——車草帽,奶奶自豪地告訴我,當年他們車的草帽可是出口到香港、美國的呢。實際上,除了用小小的衣車車草帽以外,他們其實什麼都幹,哪裡需要人手他們就去哪裡,偶爾會被到隔壁廠,蒸面餅、揀面餅。那些日子很苦,但是奶奶卻很少抱怨,樂觀和不願服輸的性格一路相隨,即便一直輾轉換工作,即便起早貪黑十分勞累,她也沒有放棄過。 

 

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大量的針織廠、製衣廠,在南朗拔地而起,奶奶在說起這段歷史時,也越發激動。那幾年,隨著那波熱潮,奶奶和爺爺辦起了自己的華麗製衣廠,其實也就是幾個人、幾台衣車,往家裡一放,罷了,雖然最終虧本,但就曾經為紀中、一中做過校服,這也就足以讓他們驕傲一輩子了。「女生是圓領的白襯衫,藏藍色的長裙,男生是白襯衫加藍色長西褲……」這是奶奶口中當年的紀中校服,據說,當時爺爺和助手還會特意到學校給每一個學生量身,這在當時規模不大、學生不多的紀中,也一項需要兩個人忙活上兩天才能搞定的大工程。後來由於爺爺的病,校服也就不再承包給他們了,每次說起,都會覺得十分可惜。但是仔細想想,一直忠於手工的爺爺奶奶,即便不是那時,也終有一日會被「拋棄」啊,他們的手工技藝雖好,但是機械化始終才是發展的主流,隨著紀中的蓬勃發展,原來那種量身定做校服的做法自然也要被迫放棄了。 

 

雖然沒有機會穿上爺爺奶奶親手縫製的校服,甚是可惜,但是他們其實一直用他們的手藝讓我們這些晚輩有更好的生活。對於父輩而言,就是靠爺爺奶奶夜以繼日的裁剪車衣養大他們的,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這門手藝,使他們得以穿上得體的西裝和修補過後合身的校服。對於我們這一輩人來說,爺爺奶奶則是讓我們的生活錦上添花,衣服的縫縫補補,改短修窄從來都是拜託他們的。 

 

以前常常笑話奶奶是資本家,她說她只能算個體戶,實際上,她可能更屬於那個年代的民間手藝人吧!機械化年代,這種靠人一針一線縫紉衣服的技藝正在消失,也變得越來越可貴,現在除了他們這一群老手藝人,還堅持用衣車的,或許就只有從事高級定制行業的那些設計師了,這似乎也代表了社會的兩個極端——層和最底層。奶奶的手藝在我們家沒有得到傳承,在家族中,除了遠在香港的伯母正從事服裝設計行業外,其他人已經與這個老本行漸行漸遠了,不過,連她也坦言不會使用奶奶的古老衣車,當今時代下的服裝行業與奶奶的那個年代已經相形漸遠了。 

 

衣車,對奶奶來說,意味著太多,是她的驕傲,亦是她的一切退休後在鎮上租了一間不大的店面,幫人縫補衣服,過著清閒的生活。奶奶的一生其實很簡單,雖然那幾十年的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對於這座小鎮,對於奶奶而言,無論政策如何變動,她都只是在為了自己的小家而奮鬥,最大的使命就是呵護家人,她的經歷定淹沒在歷史長河中,不典型不激蕩,但因為她是我的奶奶,我的家人,所以無法忘懷。 

 

我在想,奶奶的故事固然是獨一無二的,但是生於那個年代的婦女,又有哪一個不是為了家庭奔波勞累,用自己勤勞的雙手養活一家老小的呢,她們為母則剛,她們巾幗不讓鬚眉,正是因為有了她們的付出,才讓個個家庭開始擺脫貧窮,開始邁向更好的生活。 

 

現在想來,如果沒有了她們日以繼夜的辛勤付出,沒有那一部部放在家中的小型衣車,或許,就沒有了八九十年代,南方地區製衣工業的興旺發達,也就沒有了後來我們引以為傲的「服裝製造廠的地位。除了說一聲感謝,記得和肯定她們的付出,或許就是最高的致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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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下班還早-車衣記》(2019澳門藝術節,製作:風盒子社區藝術發展協會),攝影:Lei Pui C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