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形爸爸(2)

馬些路記得父親給他們看卡夫卡的《變形記》,當年他10歲,弟弟5歲。當日馬些路跟弟弟講故事,主人公葛雷戈變成了一隻大蟲,被葛雷戈父親拿蘋果亂砸。弟弟聽了笑到在地上打滾,「家裏的蟲最多是蟑螂,丟蘋果怎能打到蟑螂?蟑螂都是爸爸用手打死的。」馬些路說,「那麼,那隻蟲一定好大,你看能打到背上陷到肉裏然後不掉出來,蟲該像你這麼大,還是我這麼大呢?不如我們來試試。」兩兄弟拿了在桌上媽媽剛剛買的富士大蘋果,一人一個,比在對方的背上。對弟弟而言,這個蘋果太大了,打在這個小小背上可能很痛。對哥哥而言,這個蘋果也不小,但哥哥的背比弟弟厚實,可以捱到一擊吧。這時,門鈴響起,晚上十一點,是爸爸回來了。兩兄弟向對方打個眼色,相視而笑,哥哥純熟地接過弟弟的蘋果。

爸爸一如過往,進門就累趴在沙發上,頭轉過去問兩兄弟。「書看完了嗎?書在講甚麼?」

弟弟騎上爸爸的背,騎馬一樣搖來搖去。五歲的體重,對爸爸而言,好像按摩。同時弟弟在哥哥手上接過蘋果。

「爸爸我告訴你,書上寫這個,嘿。」

  兩兄弟同時使盡力將蘋果往爸爸頭上丟去。

 「哎啊。」爸爸大叫,頭頓時腫起來。「嗯,弟弟,我知道你有看書了,你拿蘋果給媽媽削,等等我們一起吃。哥哥,你跟我進來。」爸爸極力地壓制自己的忿怒,用力地克制著做出不慍不火的表情地說。

 看到這種副專門只為弟弟而壓抑的憤怒,哥哥知道大事不妙,忍住氣馬上辯解。「是弟弟說要這樣的!」

「進來!」爸爸怒極,一手扯住哥哥。十歲的力量抵不過,整個人被扯拖著進房間。

 房門馬上被爸爸反鎖。

「你不知道爸爸下班後馬上跑醫院,到十一點回家很累嗎?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是弟弟先說要這樣,不關我的事。」

「你幾歲,弟弟幾歲了?你怎麼這麼不懂事!褲子脫了。」

 弟弟跟著媽媽已經在房門外哭喊,哥哥死命不想脫褲子,自從這幾個月爸爸上班和去醫院,留在家的時間非常少,很久沒有和爸爸一起洗澡。他已經幾個月都沒有在父親面前裸體,尿尿時已經把門關起來。

「叫你脫還不脫!脫!」

  哥哥繼續死命拉著褲子,爸爸以為他怕被打。猛力拉下哥哥的褲子,舉起手準備往哥哥的屁股打去下,突然發現哥哥小鳥邊有幾根毛,怔了一下。

  啪﹗爸爸用盡有生以來的最大力,打下去。

「哇~~~~!」哥哥的喉嚨像爆炸一樣大叫。

爸爸氣得手不停打,哥哥喊叫大哭。手和屁股都變得紅紅腫腫。沒多久,爸爸喘不過氣來,坐著一旁,媽媽和弟弟流著眼淚抱住哥哥。

馬些路怒目盯著父親,心裏憤憤不平,明明是弟弟的主意,為甚麼他只打我一個?平時也是這樣和爸爸玩耍的,怎麼今天就會被打成這樣?刁那星還脫我的褲子,小時候不是叫我不要在別人面前脫褲子嗎?為甚麼要脫了我的褲?出生起從會走路到現在,他都是大大咧咧的,習慣了上廁所整個褲子扔在門外,門也不關,坐在馬桶上看書。即使有客人,洗完澡也毫不在意地裸體衝到房間找衣服,更甚的是直到六、七歲,都上小學了,到了海灘一時興奮,會脫個精光衝到海裏玩耍,旁邊的同齡女孩看到都會羞著臉別過頭去,他還毫不顧忌地衝海水中樂去。即使長大了些,他其實對裸體還是毫不在意,父母會給他自己的空間,例如他一個人在房間父母進去會敲門,但他還是通常都不鎖門,上廁所小便甚至洗澡都不關門。但這一次卻有所不同,即使平時怎麼不在意,突然被父親脫下褲子,加上大聲責罵,即使那個責罵的內容和脫褲子的目的有所分別——脫褲子是為了打屁股,而不是因為要責罵他的身體一脫——他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之中,從不在意的裸露突然變得十分在意,畢竟裸露是自己的事,而這一次卻是被侵犯了,馬些路的腦袋轉得飛快,好像過熱了的機器,眼睛滿佈紅絲。同往常被打媽媽看到呼天搶地的吼叫不同,馬些路看來沉默而悲慟。爸爸拿了酒往門外去,他就把自己關起來,任憑媽媽怎麼叫,他都不應門,直至天明。

 

自此,爸爸對馬些路說話,他就「嗯、嗯。」的應著,爸爸照樣下班後很晚才回來,而他也逐漸長大,留在學校和跟同學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了。父子在一起的時間,也不會特別說上甚麼話,而他一頭埋在書堆裏,甚至父親和弟弟出行他都會推卻,他不想在有爸爸的現場和弟弟玩。規行矩步,也並沒有引起多大注意,或是讓爸爸對他有特別的關顧;他不再理會父親做的任何事,反正一點興趣都沒有。書一本一本的看,話一句一句地少。慢慢地,不再會發怒,因為覺得自己沒有任何事值得驕傲。因為討厭自己對事物產生任何感覺,使他的青春褪卻了年輕人的激情。夢想著有一天逃離這個沒有人可以對話的家。高中畢業後頭也不回的離開澳門讀書去。

//…表演者的腳肘被有形的繩子勒住了,這種有形的羈絆外在化,使觀看者不由自主地意識到,日常生活與家人的互相牽引糾纏。到最後,表演者與作為象徵躺著的偶之間的繩索崩解,更多去關心象徵幼童的物件,在觀眾看了演得陶醉,但卻是引發出來新的羈絆。不用再那一根繩子,過不久將會再重新長出來,從新的,被剪斷繩子的人,牽到無憂無慮的未知世事者的腿上,那未知前景的人將會繼續的像她自己一樣舞動下去。//(林桂枝)

馬些路看完這篇評論心頭一懔,但他很快就有釋然之感,心想「馬里奥真可憐」。看到當時留下來的文字,想像著表演者的情景,馬些路大概想到他父親對弟弟溫柔的態度,這是他內心的結論。的確,弟弟比他小幾歲,玩玩具車,讀媽媽為他選的兒童繪本,都是快快樂樂的,嘴巴總是笑咪咪的。相比起對自己受到的大聲叱罵,父親對弟弟的慈祥一直被馬些路認為非常滑稽。即使是十歲,父親玩具還是會買兩份,他都過了玩玩具車的年齡,還送同樣的東西幹嘛?沒人玩了,父親便將他的那一份玩具讓給弟弟,眼看著縱使弟弟一雙小手玩不來兩輛小車,他更覺得不可理喻。父親是如此矯情地用溫柔將弟弟套住,難怪弟弟長大也一直留在父母身邊了。馬些路那時候就想,這種小孩日後是沒法遠走高飛的,世界很大,風景怎麼看都看不完,長大了好應該到處去看看。留在父母身邊,世界就只有他們,觀念亦是一樣狹隘,人生,就會像他們一樣白過了。這種軟性的枷鎖,不是將弟弟鎖在這個鳥不生蛋、荒漠一樣、毫無生機的小城裡嗎?很快,弟弟便徹底弄懂「混帳」、「豈有此理」等詞語的內涵了。

 

   //…場次不多,唯一的表演者也聲稱有事而去,這些負面新聞令人懷疑創作者的誠意,場地爛,燈光、音響等設施通通欠奉,在一個不舒適的環境,看到一個不知所謂的演出,為甚麼女演員想走的時候,兩條繩卻會牽著躺在床上的那個大娃娃,還得看起來和顏悅色?反過身去面對娃娃時卻又越來越動怒?有時卻是兩相逆反?到底面對著難以脫離的環境,是甘心還是不甘心?是厭惡還是不厭惡?表達得如此兩相極端,我看起來便認為是模稜兩可了。心想明明拿著很多工具,不管怎樣都可以輕易地弄斷了繩子,為甚麼還不弄斷呢?千辛萬苦將唯一牽制自己的繩索從腳上和那個大娃娃的手上弄斷,最後卻又綁回自己的手上,有一點小聰明就放大賣弄。或許有人覺得內容很豐富,但我卻認為密密麻麻沒有一點讓觀看者放鬆的空間。其他評論可能會説是創作者有意為之,但因為結果沒有帶出祟高,故並不能遮掩觀看者的煩厭。在場才不到20個觀眾,未到演出的一半便有幾個人看手錶或者伸懶腰,這簡直摧毀了我入場前的期待。…//[ Facebook 截圖:《變形》,井井三一繪本書屋,3月1日,20:00]

 

「爛戲,搞來幹嘛。」讀著剪報評論的馬些路心想:那一陣是小學二年班,你晚晚都不在家,快要考試了,我的功課不會,問媽媽,她也不懂,多希望回家和你一起做功課,你卻開車將我們丟在家門口就往市區開去。做了一大輪後,晚晚回家垂頭喪氣,沒有半分錢賺到,還不止,更激怒來看的觀眾。吃力不討好,真的是白痴,片言隻語,自然會有評論家留下不好紀錄。馬些路看著這些語句,內心有一份看著一個與自己同齡男人的失敗、徒勞無功的同情⋯⋯也說不上是同情,它從內心深處迴盪著。這是事後,看著已知將會失敗、覺得當年老爸怎麼盡做這些「白工」的一種諷刺。哼,可笑。

到了中學,馬些路便冷眼看著父親:想這樣一個中年男人,做任何事情都是失敗的,職場上沒甚麼進展,晚上也只待在家裏,不見得身邊有甚麼富裕的朋友,這輩子,他完全沒有拓展出任何人生發展的有利機會。盡是⋯⋯幹些無・用・的・事・情,怪不得爺爺到老豆四十歲時,依然日日一見到就罵。現在⋯⋯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可以說人生就是如此了,有一件半件值得讓人記住的事嗎?沒有。家人在他庸碌的一生中,得過甚麼好處嗎?也沒有。他覺得父親就像是街上、食店裡、車站上,可有可無的無名中年大叔,一個角,一坐就是大半天,毫不緊要、可以忽略。馬些路覺得他爸⋯⋯將他和馬里奥養大,使他們現在能照顧媽媽,甚至在他的病危通知書發出時有人簽字,已經是他身為人,對人類社會的唯一貢獻了。他從小到現在都是這樣想,不要和「平庸」--「如我父親一樣的『平庸』」這兩字沾上半點關係!一畢業,馬些路便報讀地球上另一邊的學校,讀那可在世界四通八達,但就永遠都不會通來澳門的「鐵路工程學系」。爸爸說爺爺教他「男兒志在四方」,但他們怎麼都沒法離開澳門,自己能做到,才證明是真的好男兒。聽過一次便記在心上。馬些路是真的走了。可是,現在還要他回來四處張羅,這簡直是浪費了他的時間,如果現在在崗位上工作,做的是實踐人類運輸正義的鐵路運輸系統,正是爸爸小時候給他說所謂的「物盡其用,貨暢其流」。嘿,為甚麼還想到小時候老爸敎的老書文?真悶。

現在自己坐著的這張破沙發,正是當年每天等著爸爸回來做功課的那一張,也是爸爸當年躺著被自己和弟弟砸蘋果的位置。當日的情景歷歷在目,可是,過了二十年,同一個位置傳遞的並不是溫度,感到的是空間隔絕,互不相干的距離,這個距離,已經透過年年堆疊不停增加,成為習慣。

//【主創的話】薛西弗斯的神話大家都聽過,天神懲罰他將石頭推上山,而當石頭快要到山頂時,便會滾下來,他得重新再將石頭往山頂推。薛西弗斯永遠不會將那石頭成功推到山頂,勞動永遠不會完結,這是天神對他的懲罰。他沒法逃離這個推石頭的崗位,但他得反抗天神對他的懲罰。薛西弗斯選擇坦然地一次又一次的將石頭推上山,蔑視天神對他的懲罰。薛西弗斯的反抗被世人記著,源自於他每天推石頭上山的行為。他必須要推到山頂,然而又肯定到不了山頂。如果不需將石頭推到山頂,他未必會推,這「需要」是什麼?是無聊的反抗還是生存所需?石頭的重量比他滾下來的動能重,稍一不慎它便一直往下滾,直到撞牆或不能滾為止,這種從高順勢而下是自然而然且毫無目的,是滾下斷崖深淵,是撞向銅牆鐵壁,不管是被停止,或是撞得粉碎,任何結局,對石頭而言都是理所當然。每天都要面對著已經不知道你是誰的人,做著相同的事︰去醫院,煮飯,換葯,給洗澡,清潔嘔吐物和大小便,沒有半點的回饋,甚至反應,作為薛西弗斯,終於見識到石頭。

然而,薛西和石頭不盡然是兩個相對立的概念。當一個薛西撐不住,往斜坡下滾,這便成了石頭的幫凶,壓著後面的小薛西;又或者,雙手頂著那巨石,它成為冰冷心腸的頑石之前是否會是熱血的薛西?或是我只看到你這塊石頭而不知你為我頂著更大的石頭?我知道,馬些路和馬里奧,會是之後的薛西,不停的抵受著我們早已覺得可笑的壓力,一步步向山上前進,而我,會是像你當初一樣的石頭,不停的向著兩個小薛西施壓。

石頭往下滾時,必定滾過山坡的石頭。經過外力的輾壓早已緊緊的並排在一起。安穩的結構使螞蟻和青苔更願意爬到它們身上去。爸,我不願同時做兩種石頭,石頭不會呼吸,不會思考,腸子心肝也是石做的。我更願意成為山坡裏長滿青苔的小石,給小薛西們在上面奔跑,讓他見到屬於他人生之中更大的石頭,而不是看到像我一樣的小石便以為是大石。我不會讓他們像當年和現在的你一樣,被我壓跨。

當石頭壓下來很容易,上星期大薛西的屁股便被我打到瘀青了。//(場刋頁尾)

馬些路不由自主的深深吸了一口氣,摸著文字,往事在他腦中重複了一次。不再是看到拒絕爸爸的自己。回憶之中,爸爸被自己拒絕前的盼望,和之後的失望眼神,從原本的模糊逐漸變得清晰。他好像明白了什麼。環顧四周,地上都是剛剛從爸爸那箱資料翻出來,散落一地的舊場刋和舊資料。

他蹲下來,第一次,將爸爸的過去,小心翼翼地一張一張的撿了起來。